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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在这间我没有敲门就进来的屋子里,人们说的似乎尽是些早已写好的话。我朝着书架走过去。如果让我来选择,我情愿漫不经心随便读上半页。我不需要说话。可我在听。我异乎寻常地全神贯注。当然,一个人不费点力气是没法阅读这部诗的。书页常常是破损的,沾着泥巴,被人撕过,跟早已褪色的叶瓣黏在一起,跟马鞭草或天竺葵的碎片黏在一起。要想读这首诗,你必须长着无数双眼睛,就像那午夜在大西洋上照着汹涌巨浪的明灯一样,有时也许只有一缕海草冒出水面,有时海浪会突然裂开一个缺口,露出一个怪物的肩膀。你必须撇开所有的反感和嫉妒,而且绝不横加干预。你必须有耐心,并且无限地细心,让那些轻微的响声,无论是蜘蛛的纤纤细脚在叶片上划动的声音,还是水流入某个不相干的排水管时发出的汩汩声,全都显露出来。无论什么事物,都不应该因为恐惧或害怕而加以排斥。写出这一页(我在别人谈话时读的这一页)的那位诗人已经退场。这上面既没有逗号也没有分号。上面的诗行也没有采用通常可见的那种长度。很多行诗句纯粹是胡言乱语。你心里必定充满怀疑,可是到头来又把谨慎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等那扇门一打开,就全盘接受了。你有时候也会哭;也会冷酷无情地利刃一挥,把那些煤灰、树皮和各种生硬的附加物全部铲除。因此就这样(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把你的网愈来愈深地沉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回收,把他所说的和她所说的那些话拉出水面,写成诗篇。
“现在,我已经听过他们的谈话。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这炉火永不熄灭地燃烧,就像一座大厦,就像一座高炉;而现在有些长而尖的木头看上去就像脚手架,或者像矿井,像幸福之谷;现在,它又变成了一条蛇,身上披着白色的鳞片,猩红地盘在那里。窗帘上的那个果子在鹦鹉的啄食下膨胀得越来越大。吱嘎,吱嘎,火在吱吱嘎嘎地燃烧,就像树林深处的虫子在吱吱地鸣叫。噼噼,啪啪,当树枝弹出来震动空气时,它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而这会儿,就好像一阵枪弹齐发,一棵树倒了下去。这些就是伦敦夜间的声音。这时,我听到我期待已久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它犹豫片刻,在我的门口停住。我喊道:‘快进来呀。快来坐在我的身边。坐在这把椅子旁边。’一点也不新鲜的幻觉使我忘乎所以,我喊着:‘快来走近一点,走近一点啊。’”
“我从办公室回来,”路易斯说,“我把我的大衣挂在这儿,把我的手杖搁在那儿——我喜欢想象:黎塞留[5]走路时也曾用过这样的手杖。这样,我就剥夺了我自己的权威。刚才我曾靠着一张漆得发亮的桌子,坐在一位经理的右边。表现我们兴旺发达事业的地图挂在我们对面的墙上。我们一起把我们的船只派出去满世界地航行。地球上布满了我们的航线。我获得了非常高的声望。办公室里的所有年轻女士在我进去时全都跟我打招呼。现在,我爱上哪儿去吃饭就可以上哪儿去吃饭,而且可以毫不夸耀地预料我不久就会在萨里郡拥有一幢房子、两部汽车、一座暖房和一些品种罕见的甜瓜。但是我仍旧回来,仍旧回到我的阁楼,挂好我的帽子,然后独自重新开始那个荒谬的尝试,那个自从我用拳头敲过我老师的仿橡木门之后就已开始的荒谬尝试。我打开一册袖珍本的书。我开始读一首诗。一首就够了。
西风啊……[6]
哦西风,你跟我的红木桌子和鞋罩格格不入,而且唉,也跟我那个庸俗不堪的情人,那个从来不能把英语说正确的小巧玲珑的女演员格格不入——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罗达,她一副极度出神样子,茫然的双眼有着蜗牛肉似的颜色,无论她是在星光灿烂的午夜时分到来,还是在正午最为平淡的时刻到来,西风啊,她绝不会使你遭到破坏。她伫立在窗前,望着那些穷人们房顶上的烟囱帽和打破了的窗子——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我的使命,我的负担,一直都比其他人的重大。我的肩上压着一座金字塔。我曾经努力去干一项巨大的工作。我曾驱策着一支狂野的、没有秩序且又邪恶的队伍。我曾经坐在小饭馆里,带着我那澳洲口音,竭力想使那些小职员们接受我,但却从来没有忘记我那又庄重又严肃的信念,还有那些非解决不可的不一致和不连贯。少年时代,我曾经梦想过尼罗河,而且不肯清醒过来,然而我还是伸出拳头敲了那扇仿橡木的房门。假如我能像苏珊,或者像我最钦佩的珀西瓦尔,天生的没有宿命感,那么我一定会快乐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