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沃斯·托黑(第56/99页)
这座高楼就坐落在东河岸边,像一条高高举起的手臂。水晶一样的岩石在流畅的台阶上爬行,好像整个建筑不是固定的,而是持续向上移动的水流——然后人们意识到那只是眼睛在移动,眼睛被迫随着特殊的节奏移动。灰白的石灰墙在天空的映衬下好像发着银色的光芒,闪着干净的、淡淡的金属光泽,而这种金属俨然是温暖的、鲜活的、用最先进的切割工具雕刻出来的,带着人的主观意愿的生命。这让整座建筑都有了一种奇怪的、个人的、属于它自己的活力,以至于观摩者的意识中隐约呈现出几个字,没有目的或清晰的联系:“……依照上帝的模样和喜好……”(7)
一个《纽约旗帜报》的年轻摄影师注意到霍华德·洛克一个人站在街对面,靠在河边的栏杆上。他向后倚着,双手紧握栏杆,没有戴帽子,抬头看着高楼。这是个意外的无意识时刻。年轻的摄影师扫了一眼洛克的脸——想起了那件已经困扰他许久的事情:他一直奇怪一个人在梦境中的感情为什么会比现实中能够感受到的更强烈——为什么恐惧如此绝对,狂喜如此完美——那种醒来后抓也抓不住的特别品质是什么;就是他在梦境中沿着小路穿过杂乱的绿叶,沉浸在那满是期待的气氛中,沉浸在那没有原因的纯粹的狂喜中时感觉到的品质——当他醒来时,他也不能解释,好像刚刚只是穿过某个树林的一条小路而已。他想起这些,是因为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看到了这种品质,从洛克那仰望高楼的脸上。摄影师是个年轻人,是个新手。他对这个了解得不多,但是他热爱他的工作,他从孩童时开始就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所以在那个时刻,他抓拍了一张洛克的照片。
后来,《纽约旗帜报》的美术编辑看到了这张照片,大叫道:“那究竟是什么?”“霍华德·洛克。”摄影师说。“谁是霍华德·洛克?”“建筑师。”“究竟谁想要这个建筑师的照片?”“噢,我只是觉得……”“另外,真是疯了。这个人怎么了?”然后这张照片被扔进了杂物间。
恩瑞特公寓很快就租出去了。搬进去的住户都是一些想居住在绝对舒适的环境中的人,他们不关心其他的。他们没有谈论过这座房子的价值,只是喜欢住在那里。他们是那种引领实用主义、崇尚积极生活的人,一直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公众中。
但是有好几周,人们谈起很多关于恩瑞特公寓的事情。他们说那栋建筑荒诞不经、招摇过市、是个冒牌货。他们说:“天呐,如果住在那样的地方,想象一下怎么邀请莫莱兰德夫人!她的家可很有品位!”一些刚刚开始小有名气的人说:“你知道,我更喜欢现代建筑,现在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在德国就有一家这种风格的学校,非常典型,但是这个根本不像样,真是荒诞。”
埃斯沃斯·托黑从来没有在他的专栏里提过恩瑞特公寓。一位《纽约旗帜报》的读者写信给他:“亲爱的托黑先生:我有个朋友,他是室内装潢师。他谈了很多关于恩瑞特公寓的事情,说那是很糟糕的建筑。建筑和各种艺术都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能在你的专栏里告诉我们吗?”埃斯沃斯回复了一份私人信函:“亲爱的朋友,每天世界上都有很多重要的建筑建成,很多重大的事件发生。我不能让我的专栏去理会那些琐事。”
但是有人来找洛克——他想要的那少数一部分人。那年冬天,他接到了一个修建诺瑞斯公寓的项目,一座中等的乡村住宅。次年五月,他签了另一份合同——他的第一个办公楼设计合同,曼哈顿中心一座五十层的摩天大楼。房主叫安索尼·高德,在几个光彩照人、横冲直撞的年头里,他在华尔街积攒了大笔财富。他想要一栋自己的办公楼,于是找到了洛克。
洛克的事务所扩大到了四间。他的职员很爱戴他。他们没有意识到,对这位冷酷、难接近、没有同情心的老板使用“爱戴”这个词是令人震惊的。那些就是他们曾用来形容洛克的词,就是过去他们在那些标准和概念的训练下用来形容洛克的词。只有和他在一起工作时,他们才知道他根本和那些词无关,但是他们无法解释他是什么,也无法解释他们对他的感觉。
他没有对他的雇员笑过,没有带他们出去喝过酒。他从没有问过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爱情生活以及他们是否去教堂。他只关心人的本质:创造力。在他的事务所,必须能干。没有另一种选择,没有将就的考虑。但是如果一个人工作出色,他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赢得老板的认可:认可会被自然而然地给予,不像是礼物,而像是债务。而认可的给予,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承认。这让事务所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无比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