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105/108页)
过了一会儿,托黑说:“真的,华纳德先生,你和我没有什么理由不站在一起。”
华纳德没有作答。
托黑拿起一张纸,将它装到打字机上。他坐下来,看着那些按键,用两根手指撑住他的下颌,他知道那是他将要进攻一篇文章时采用的姿势。按键的边缘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像昏暗房间里悬着的亮镍圈。
印刷机停止了转动。
还没弄清自己为什么要动,托黑便猛地自动向后靠去:他是一个新闻记者,那种声音不应该这样停下来。
华纳德看了看他的手表,说:“现在是九点钟。你失业了,托黑先生。《纽约旗帜报》不再存在了。”
托黑意识到的下一个现实便是自己的手落到了打字机的按键上:他听到那些控制杆互相碰撞时金属发出的喀哒声,还有打字机支架轻轻的跳动。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觉得他的脸透露了一切,因为他听到华纳德在回答:“是的,你在这儿工作了十三年……是的,我出钱买下了他们全部的股份,包括米切尔·兰登在内,这是两周前的事……”他声音冰冷,“不,本地新闻编辑室的那帮家伙不知道此事。只有印刷厂的那些……”
托黑转过身去。他拿起一份剪报,放在手掌上,然后翻转手掌,让那张剪报掉落下去,略带吃惊地观察着那必然的结局:那条法则不允许它停留在他翻转的掌心里。
他站起身来,站在那里注视着华纳德,他们之间有一段灰色的地毯。
华纳德的头动了一下,肩膀微微歪向一边。现在华纳德的脸看上去似乎什么障碍也不需要了。它看上去很简单,不再愤怒,紧闭着的嘴唇拉成一丝苦笑的痕迹,几乎是谦卑的。
华纳德说:“这就是《纽约旗帜报》的末日……我想我应该与你一起迎接它的到来,这样才合适。”
很多报纸都在争取埃斯沃斯·托黑的服务。他选择了《信使报》,那家报纸声望不错,但政策不太明确。
在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埃斯沃斯·托黑坐在一位副主编的办公桌沿上,与他一起谈论着《信使报》的老板陶伯特先生,托黑只见过他几次。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托黑问道,“陶伯特先生的特殊上帝是什么?他会为什么而崩溃?”
在大厅对面的电话间,有人正在拨着电话拨号盘。“时代,”一个严肃的声音高声宣布说,“继续前进!”
洛克坐在事务所的制图台前工作着。玻璃墙外面的城市看起来光辉灿烂,空气被十月的第一场寒潮涤荡得无比清澈。
电话响了。他猛地不耐烦地停住了铅笔。在他制图的时候,电话是不准接进来的。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
“洛克先生,”他的秘书说,她声音里透露出的紧张是为违背命令而道歉,“盖尔·华纳德先生想知道,明天下午四点钟你是否方便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她听到耳旁的话筒里没有声音,微弱的蜂鸣持续了好几秒。
“他还在线吗?”洛克问。
她知道并不是电话连线使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
“不,洛克先生。是华纳德先生的秘书打来的。”
“好的,好的。告诉她可以。”
他走到制图台前,低头端详着那些草图。那是一幅他不得不放弃的草图:他清楚他今天是无法工作了。希望和慰藉相加过于沉重。
当洛克走进曾经的旗帜大楼时,他发现那块《纽约旗帜报》报头的牌子不见了。没有什么取代它的位置。门楣上方留下了一个褪色的矩形。他知道,大楼里面现在是《号角》的办公室和好几层的空房间。《号角》,这种三流的小报,是华纳德报业在纽约的唯一代表。
他朝一架电梯走去。他很高兴自己是唯一的乘客:他突然对这间小小的钢笼子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它是他的了,又找到了,还给他了。那种强烈的慰藉感告诉了他,它结束时的痛苦有多强烈,那是一种特别的痛苦,与他生命中的任何痛苦都不一样。
当他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时,他知道他不得不接受那种痛苦,并且永远承载下去,无法治疗,没有希望。华纳德坐在办公桌后面,当洛克进来时,他站起身,直视着他。华纳德的脸看上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一张陌生人的脸有潜在的可能,如果一个人作出选择和努力的话,那张脸是可以开启的。而这张脸是熟悉的,关闭的,永远也不可能再开启。这张脸上没有放弃的痛苦,它表现得更进一步,连痛苦本身都被否认了。一张脸,遥远而平静,有着它自身的尊严,不是一种有生命的特质,而是中世纪坟墓上一座塑像的尊严,诉说着过去的伟大,并且禁止任何人触及那里面的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