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2/174页)

那棵大橡树曾耸立在塔格特庄园一处孤零零的山丘上,俯瞰着哈德逊河。七岁的艾迪·威勒斯喜欢来这里看那棵树。它屹立在那里已有几百年了,而他觉得它会一直立在那里。树根就像手指头插进泥土一样抓紧了山丘,他觉得即使是巨人抓住树冠,也无法把它连根拔起,只能是撼动山丘和整个大地,就像绳索那一头拴紧的球一样。在橡树面前,他觉得安全,它是一个无法被改变和威胁的东西,是他的勇气的极大象征。

一天晚上,闪电劈中了橡树。次日早上,艾迪看到了它,倒在地上,被劈成了两半。他像探望黑洞洞的隧道一样向树干中望去。树的躯干只是个空壳,树心早就腐朽殆尽,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烬,任由着微风吹散。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残存的躯体无法独自站立。

几年后,他听人说应该保护小孩不受惊吓,以及有关死亡、疼痛或恐惧的最初体验。不过,这些从来没有吓倒过他。当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向树干的黑洞中看去时,他感到了震惊。那是一种深深的背叛——更可怕的是,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遭到了背叛。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信念,他知道,是其他的什么。他肃立在那儿好一阵才回家,自此,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锈蚀的交通信号灯变换装置发出尖叫,艾迪·威勒斯在路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他对自己有些恼怒了。今晚想起这棵橡树完全是莫名其妙,它对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缕淡淡的感伤——在他体内某个地方,是快速闪过并消失的一滴痛苦,如同玻璃窗上的一点雨滴,流淌出问号的痕迹。

他不想让童年与任何悲伤发生联系,他喜欢童年的记忆。他现在所能记住的其中任何一天好像都被凝固而灿烂的阳光淹没了。他觉得,那其中似乎只有几缕光束穿透到了他的现在:不是光束,更像是纤细的光线,为他的工作、他孤寂的公寓,以及他默默而小心翼翼的生存带来片刻的光彩。

他想起了自己十岁时夏季的一天。那天,在林间的空地,他那两小无猜的玩伴告诉了他长大后他们将要做些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如同日光一般闪亮。他听着,既钦佩又惊讶。当他被问到想要做什么时,他脱口而出,“只要是对的,”然后补上一句,“你应该去做大事……我是说,我们一起。”“做什么?”她问。他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应该去找。不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不仅仅是做生意和养活自己,而是像打赢战争、从火海里救人或者爬山。”“为什么呢?”她问。他说:“牧师上周日说我们必须一直追求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你觉得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必须找出来。”她没有回答,眼睛望向远处,望到了铁轨。

艾迪·威勒斯笑了。二十年前,他曾经说过,“只要是对的”。从此,他一直信守着这句话,而其他的问题已经淡出了他的内心,他一直忙得无暇去问。不过,他始终认为一个人显然是必须要做正确的事,他一直不明白人们如何能做其他的,他只是知道他们的确这样做过。对他来说,这依然是简单而难以理解:简单在于,做的事就应该是对的,难以理解的就是,一些事并不如此。他想着,拐过街角,来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大厦。

这幢大楼是街上最为高傲的建筑。每看到它,艾迪·威勒斯就会露出微笑。楼身上一溜溜长长的玻璃没有损坏,与那些相邻的建筑形成反差。直插天际的楼壁没有破碎的墙角或磨损的边缘,大楼似乎脱离了岁月的打磨。它会一直矗立在那儿的,艾迪·威勒斯想道。

只要走进这幢塔格特大楼,他就感到轻松和安全。这是个充满竞争和力量的地方。大厅的走道上是镜子一般的大理石。照明是坚固的、打磨过的长方形水晶灯。成排的女职员坐在一扇扇玻璃板后面的打字机前,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火车车轮飞速驶过的轰鸣。时而,一股轻微的震颤仿佛是与之呼应的回响,穿透楼壁,从大厦地下的隧道传来。火车在那里启动,奔越整个大陆后再回到这里停下,几十年周而复始。塔格特泛陆运输,艾迪想着,连接海洋,他童年时代的一个骄傲的口号,比《圣经》中的任何一条戒律都更加耀眼和神圣。连接海洋,永远——艾迪·威勒斯重新焕发出他的忠诚,穿过亮可鉴人的大厅,走进了大厦的心脏——塔格特泛陆运输总裁詹姆斯·塔格特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