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8页)

“瞧,阿古依拉!”

“对,卡利古拉!”我说。这名字是我从它身上得到的第一桩称心事。

现在,它像施酷刑般把我的手臂钉在了桌子上。我的嘴里和胸中都直想呻吟,但又不能吐露。无论我去哪儿都得带着它,就连上厕所也是这样。不管我坐着还是站着,我都要使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研究它的表现,探索它的意愿。每当我站起来走动时,它便不再郁郁不快,而变得活跃起来,缩陷在羽毛中的头猛然昂起,脖子开始来回晃动,双眼炯炯有神,它的爪子也抓得更紧了。我头一回带它去厕所时,不瞒你说心里怕得要命。我尽量把它举得离开远些,它则不住地伸展翅膀,变换那两条粗腿的姿势。

啊,互相监视!以我看来,我们正在跟它进行着搏斗。我已经说过,我和西亚谈论过有关在别人的目光下生活的问题。什么时候盯着看竟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什么时候眼睛竟有这么可怕的专制力量?啊,该隐[10]受到诅咒,所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警察押送被告和嫌疑犯上厕所,监狱里的看守可以任意透过铁栅和窥孔监视犯人。就连公众的领袖或暴君,也都摆脱不了不自在的感觉。虚荣心从骨子里说也是这么一回事,遇到任何形式的压抑,你都会受到影响,无法忘掉自己;当别人看着你时,你不得不留神。在生活的最隐私的行为中,你心里会想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和力量,它会一直在你的脑子里。死后立有纪念碑,人们才记住那班大人物,也是这么一回事。因此我不得不经受卡利古拉的盯视,而且我承受住了。

它很长一段时间都抵制戴头罩。我们试着给它戴了几次,结果我的手被它啄得伤痕累累,我为此对它骂个不停,可我的手臂仍得继续架着它。有时候西亚会替换我一下,但对她来说,它的分量太重了,过上个把小时,我便引它回到我那疲惫不堪的手臂上。苦撑到最后一段时间,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实在不能再闷在房间里了,便带它来到大街上,可是周围的叫喊声更使它烦躁不安。我便硬着头皮闯进了一家电影院,在后排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谁知放电影的声音更使它不安。我生怕它会发作起来,于是就把它带回旅馆房间,给它喂了几块肉,使它平静下来。后来,在半夜里,我换上了西亚冲照片用的红外线灯泡,然后再次试着给它戴上头罩,它终于顺从了。我们继续在头罩下给它喂肉,它显得很平静。蒙着眼睛后,它变得驯服多了。从此以后,不管是站在我的手上,还是站在西亚的手上,我们给它戴头罩时,它都不再啄我们了。

当我们取得这一胜利,卡利古拉戴着有簇饰的头罩站在梳妆台上时,我和西亚热烈拥抱接吻,并且跳起舞来,或者说在房间里乱蹦乱跳。西亚去洗洗换换准备上床,我穿着马裤就睡着了,一觉睡了十个小时。她替我脱掉皮靴,让我一直躺着。

第二天下午,天气炎热,阳光灿烂,我们动身前往蒙特雷。树木、灌木丛、岩石清晰入目,那蒸人暑热使得一切都闪闪发光。西亚把巨鹰带出门外时,它伸肩展翅的,似乎也感到一种感官上的舒畅快慰。我由于睡久了,公路上和岩石上又缭绕上升着缕缕热流,我感到有些头昏眼花。路旁的仙人掌如爪如掌,似舌似唇,长着尖刺,花粉像松香,细碎易落的鳞状壁,这对眼睛和皮肤都是够受的。不过旅行车向上爬去,天气变得愈来愈凉快,我们俩的精神都又振奋起来。

我们没有在蒙特雷过夜,只采购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最主要的是给卡利古拉吃的生肉。这个异邦城市的夜景本该吸引我留下不走——四周一片翠绿,其间是幢幢红色的房屋,火车站旁的空地上,人群熙熙攘攘,车站有着一长溜低矮的入口和窗户。但西亚主张继续赶路,以便避开炎热。可是走夜路并不容易,因为这儿的田地没有围栏,牲口又常常挡道,道路无夜明标志,因而不时会傻乎乎地多绕圈子。尽管皓月当空,可好一阵子都是薄雾迷漫不散。牲口在朦胧的雾气中隐现出高大的身影,有时我们会赶上骑马的人,然后把马蹄声、松开的马具声以及鞭打马鞍声,远远地抛到后面。

在过了瓦列斯很远的一座小镇上,我们停车度过了余下的残夜,这是由于我的一再坚持。夜空寥廓,繁星点点,传来雄鸡的打鸣声。这个墨西哥小镇上夜不入寐的人,纷纷前来观看我们从车内取出雄鹰,他们的神情庄严得就像在看星期天的圣像出巡。人们惊奇地交口相传,“一只鹰!”我本想把它留在车上,但它的粪便和身上的气味已使车内臭得不可开交,连它自己都受不了啦。由于整个晚上都让它独自待着,第二天早上它的脾气坏极了。这一阵子西亚的心思全在它的驯养上,所以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事比它更让她上心了。因为她正在创造历史。那些敢于冒险的金融家们的儿子,在二十年代时驾机飞行,试图打破从新奥尔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行记录,有时在飞越原始森林时人机俱丧,他们的那股子狂热劲儿必定也达到了她的这种程度。她不断地提醒我说,自从中世纪以来,能驾驭鹰的人寥寥无几。我同意她的说法,这是非常了不起,因而对她无限钦佩。我感谢上帝能让我襄助她完成这一壮举,可我总是对她说,让鹰待在房间里影响到我们尽情欢爱,这事很尴尬;它毕竟是畜生,不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孩,你得半夜里给它喂奶。可是西亚不容有任何异议,鹰是她的一切,她从不怀疑我们俩志同道合,她认为我只是在如何管理它有不同的见解而已。实现目标的愿望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我所认识的人几乎每个人都多少受到过这种折磨。我也一样,虽然场合不同,但感受一样,正是这种愿望推动我们奋勇向前。当然,你既然已经抓住了一只鹰的尾巴,这一来你怎么还会撒手?一旦开了头,你就得继续干下去,决不能一碰到困难就半途而废。不,激励着她的是她要用鹰来捕捉那些大蜥蜴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