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7/78页)

“挺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说。

“绝对有意思!”贝伦斯应道,“是有益于青年人的直观形象教育。这光电解剖图,您懂吗,乃新时代的一个胜利。这是只女人的胳臂,显得秀气可爱。在幽会时她们曾用以拥抱情人喽,您明白。”说时他笑开了,笑得胡髭修得短短的上嘴唇翘向了一边。图形消失了。汉斯·卡斯托普转到旁边,来到约阿希姆做拍片准备的地方。

那是在宫廷顾问曾经挨着站过的壁板另一面。约阿希姆坐在一张像是理发室的椅子上,胸部紧贴着一块板子,双臂还把板子抱住;助理技师则扳着他的身体,帮他调整姿势,或把他的双肩继续往前推,或按一按他的背。然后他转到摄影机背后,跟个照相师似的躬起腰,叉开腿,检查机器里的形象,满意了才向旁边挪动挪动身体,要求约阿希姆深深吸一口气,并且把气憋住一直坚持到透视完全结束。约阿希姆滚圆的脊背膨胀开来,停住在那里。就在这一瞬间,技师在开关板上进行着必要的操作。为了穿透物质而不得不耗费巨大的能量,也即上万伏或是十万伏的电能,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没记错。有两秒钟之久,这些能量显示出了可怕的威力。它们尚未完全驯服和派上用场,已通过其他路径发泄不满。放电的声音像打枪一样尖锐刺耳。测量仪咔嗒咔嗒闪着蓝光。长长的电火叽叽喳喳地蹿上墙壁。不知何处还有一只眼睛似的红灯监视着室内,无声而具威胁;而在约阿希姆背后,一个长颈玻璃瓶则在慢慢地变绿、变绿。最后一切全平静下来:形形色色的闪光消失了,约阿希姆随着一声叹息也呼出了气。拍片成功。

“下一个!”贝伦斯道,同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别装模作样!您可以免费得到一张片子,卡斯托普。将来您还可以把它投影到墙上,让儿孙们窥见你胸部里的秘密呢!”

约阿希姆退下来;技师换了一张片子。贝伦斯宫廷顾问亲自指导新来的人,教他如何坐,如何摆架势。

“搂住!”他指示卡斯托普,“搂住这块板子!要我说啊,您不妨想象搂的是别的什么!胸口贴紧,好像能得到甜蜜幸福的感觉!这就对啦。吸气!停!”他命令,“劳驾,别愁眉苦脸好不好!”

汉斯·卡斯托普眨巴眨巴眼睛,紧张地等待着,肺里充满了空气。接着他背后便开始电闪雷鸣,乒乒乓乓、吱吱咝咝、咔嗒咔嗒,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那机器的镜头已观察完他的内部。

他下了座位,刚才发生的事情仍叫他心神恍惚,脑袋发晕,尽管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有什么透过了身体。“好样儿的,”贝伦斯宫廷顾问说,“现在就让咱们亲眼瞧瞧吧。”这时同样还晕乎乎的约阿希姆已经往前走,站在了靠近门边的一个三脚架跟前,背冲着一台构造庞杂的大机器,在相当于人背部高度的地方,看得见一只插着蒸馏管的蒸馏瓶,瓶里装了一半的水;在他面前齐胸高的地方,一条带滑轨的绳子上悬着块装了框子的荧光屏。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开关板和一大堆仪器,中间则耸立着一个红色的警示灯。宫廷顾问跨坐在悬吊着的荧光屏前的圆凳上,打开了警示的红灯。室内的顶灯灭了,只剩下红光照明。随后大师一下子把红灯也关掉了,透视室里便一片漆黑。

“眼睛先得习惯一下,”黑暗中传来宫廷顾问的声音,“为了看清想看的东西,咱们必须先把瞳孔放得很大很大,就像猫儿们一样。这道理您肯定明白,不先适应,用我们白天习惯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首先咱们必须从意识中赶走白天那些快活景象。”

“当然当然,”站在宫廷顾问身后的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闭上了双眼,睁着闭着反正一样嘛,黑得跟在夜里似的,“咱们必须先用黑暗洗洗眼睛,才能看清这玩意儿;事情明摆着。我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先可以定定神,也就是所谓静静地祷告一下。我站在这里,闭上了双眼,觉着跟快入睡似的舒服哩。可是,这儿有点什么气味儿?”

“氧气味道,”宫廷顾问回答,“您在空气里嗅到的正是氧气来着。室内放电引起的大气反应,您明白我的……睁眼!”他道,“这会儿开始作法啦!”汉斯·卡斯托普立即遵命。

听得见扳动手柄的响声。一只马达开动起来,对空中发出狂叫,可再一扳手柄就驯服、规矩了,地板随之开始均匀地震颤。那长长的、竖直的红灯一闪一闪,从对面送来无声的警示。不知何处响起了放电的噼里啪啦声。慢慢地,那四方形的荧光屏闪着乳白色的微光,像一扇透光的窗户似的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贝伦斯宫廷顾问骑坐在屏幕前那张鞋匠坐的圆凳上,叉开两腿,拳头撑在腿上,扁平的鼻头紧贴着荧光屏,在那里窥视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