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7/94页)

“是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正是在这儿,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有益的并不等于人道的。”

“我首先发现的却是您又在搞世界一分为二论了,心里觉得别扭。”

“本人对引起您不快感到遗憾,不过不得不把事物分门别类,从人道思想中剔去种种不纯的成分。你们意大利人发明了钱币兑换业和银行,愿上帝原谅你们。可英国人发明了社会经济学,人类的守护神却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哎,人类的守护神可也生活在那个岛国的大经济学家当中!——您准备发表意见,工程师?”

汉斯·卡斯托普想否认,可还是开了口,纳夫塔也好,塞特姆布里尼也好,都听着他,带着几分紧张:

“对我表兄的职业,纳夫塔先生,听您的意思您想必是喜欢的,并且同意他急不可耐地要去从事它的热情……我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我表兄常常因此责备我。我连兵役都不曾服过,纯然是个和平的孩子,有时候甚至想,我也可以很好地当一名教士——您问我的表兄吧,我曾不止一次这么说过。然而,撇开我个人的喜好不谈——或者确切地说,也许我并不需要完全避开——我却相当理解和同情当兵这一行。它有一种极为庄严的性质,一种‘禁欲苦修’的性质——如果您同意我用这个您适才用过的词的话——并且时时得准备着与死亡打交道;教士们归根到底不是也要和死亡打交道吗——除此别无它途。军人因此有他们的礼仪和阶级,注重服从,爱惜名誉,如果允许我这么讲的话;至于一个军人戴的是普通硬领章,还是浆得挺挺的褶子领圈,那没多少差别,到头来全为的是‘苦修’,就跟您刚才巧妙地讲的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否把我的意思给您……”

“当然当然。”纳夫塔说,同时瞟了塞特姆布里尼一眼,只见他转动着手杖,眼望蓝天。

“因此我认为,”卡斯托普继续讲,“根据您说的所有那些话,您是必定同情我表兄齐姆逊的想法的。我这么讲并没联想到‘王位即圣坛’一类的比喻;只有某些爱好秩序和思想纯正的人,有时会用它们来证明两者之间的联系。我倒是想,士兵的工作,也就是服役——在这种场合叫做服役——绝对不为追求功利,与您所说的‘社会经济学’没有丝毫的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英国人只有很少的士兵,一些在印度,一些留在家里供检阅用……”

“您别再讲下去了,工程师,这没有意义。”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了他,“士兵的存在本身——我这么说不是想开罪咱们的少尉先生——不是一个值得一提的精神问题,因为它纯粹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形式。士兵的雏形是雇佣兵,可以招募来干这件事,也可以招募来干那件事——简言之,有西班牙反宗教改革的士兵,有革命的士兵,有拿破仑的士兵,有加里波第[12]的士兵,还有普鲁士的士兵。您要我谈士兵,就得先让我知道,他为什么而战!”

“他在战斗这个事实,”纳夫塔反驳道,“总归是士兵阶层摸得着的本质特征,这就够啦。照您的意思,它可能还不足以使士兵阶层成为‘一个值得一提的精神问题’,却足以将其提高到一个领域;对这个领域,资产阶级的入世观是不可能有任何认识的。”

“您习惯于讲的资产阶级入世观,”塞特姆布里尼针锋相对,说话时撮着嘴唇,翘胡子下边的嘴角紧紧地咧向两边,脖子异样地歪扭着,一下一下地从领子里伸出来,“它会无时无刻不做好准备,去捍卫理性与德行的思想,去正当地影响年轻动摇的心灵,以任何一种形式。”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两个小伙子目光呆痴痴的。又走了几步,塞特姆布里尼的脑袋跟脖子恢复了正常状态,说:

“您俩不要见怪,这位先生和我,咱们经常这么斗嘴,但是都非常友好,在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基础上。”

这一讲就好了,就显示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度和人道的本色。谁料约阿希姆——他本意同样也不错,也想把谈话友好地继续下去——却开了腔,好像他处于某种压力之下,不愿讲也非得讲不可:

“我们偶然谈到了战争,我的表弟和我,刚才走在你们背后那会儿。”

“这我听见了,”纳夫塔接过话头,“我注意到了那个词儿,所以转过头来。二位在谈政治?在讨论世界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