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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远处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里有我真正的家人。房子不大,很朴素,但令人心里舒坦。在那里我可以同大家自然而然地心心相印,可以将所思所感毫无保留地说出口来。一到傍晚厨房就传来母亲做饭的动静,飘来暖融融香喷喷的饭味。那是本来的我应该在的地方。我总在脑海中描绘那个地方,让自己融入其中。”

“现实中的我家有一条狗。家里边只有这条狗我顶顶喜欢。虽是杂种,但脑袋好使得很,无论什么,教过一次就再也不忘。天天领出去散步,一块儿上公园,坐在长椅上说这说那。对儿童时代的我来说那是最快乐的时光。不料在我小学五年级时狗被卡车撞死了。那以后再没养成狗,家人说狗又吵又脏又麻烦。

“狗死了以后,我开始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一个劲儿看书。觉得书中的世界比周围世界生动有趣得多。书里有我从没看到过的风景。书和音乐成了我最宝贵的朋友。学校里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没碰上能说知心话的。每天见面只是适当聊几句,一起踢足球罢了。遇到困难也不跟任何人商量,独自思考,得出结论独自行动。不过也不怎么觉得寂寞,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人这东西归根结蒂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但是,上大学后我碰上了那个朋友,那以后想法开始多少有所不同了。我也明白过来,总是长期一个人考虑事物,归根结蒂产生的只是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只身独处有时候也还是非常寂寞的。

“只身独处,心情就像是在下雨的傍晚站在一条大河的河口久久观望河水滔滔流入大海。你可曾在下雨的傍晚站在大河的河口观望过河水滔滔入海?”

胡萝卜没有回答。

“我是有过。”

胡萝卜整个睁开眼睛,看我的脸。

“我也不大明白观望很多河水同很多海水搅和在一起为什么会那么寂寞,但的确是那样。你也看一次好了。”

说罢,我拿起外衣和账单,慢慢站起,手往胡萝卜肩上一放,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走出店门。

从那里到他家,走路要三十分钟。并肩走路的时间里,我和胡萝卜都没开口。

他家附近有条小河,河上有座混凝土桥。河没多大意思,很难称之为河,也就是排水沟约略放大一点而已,这一带还是沃野平畴的时候大概作为农业用水使用来着。如今水已浑浊,一股轻微的洗衣粉味儿,甚至是否流淌都看不明白。河床里长满夏日杂草,丢弃的漫画杂志就那样打开在那里。胡萝卜在桥正中停住,从栏杆探出上身朝下看。我也站在他旁边同样往下看。好半天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想必不乐意回家。心情可以理解。

胡萝卜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把钥匙,朝我递来。常见式样的钥匙,带一个大大的红塑料牌,牌上写着“仓库3”。看样子是中村保安主任找的那把仓库钥匙。估计是胡萝卜因为什么原因单独剩在房间里时从抽屉中找出并迅速揣进口袋的。看来这孩子心间仍存在着我想象不到的谜一样的领域。不可思议的孩子。

我接过托在手心,感到这钥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许许多多的人际纠葛。在太阳闪闪耀眼的光照下,它显得甚是寒伧、污秽、猥琐。我略一迟疑,毅然把钥匙投下河去。小小的水花溅了起来。河虽说不深,但由于浑浊,不知钥匙去了哪里。我和胡萝卜并立桥上,久久俯视那块河面。处理了钥匙,心情多少松弛下来。

“到这时候就不便再还回去了。”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再说肯定哪里还会有另配的钥匙的,毕竟是仓库重地。”

我伸出手,胡萝卜轻轻攥住。他细细小小的手的感触就在我手心里。那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哪里呢?——体验过的感触。我就势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了他家,她正等着我们,已经换上了白色无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红又肿。回到家后大概一直一个人哭来着。她丈夫在东京都内经营不动产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是打高尔夫,极少在家。她把胡萝卜打发去二楼自己的房间,没让我进客厅,而把我领去厨房的餐桌。大概因为这里容易说话,我想。鳄梨绿大电冰箱,爱尔兰橱柜,朝东大玻璃窗。

“脸色好像比刚才正常一点了。”她低声对我说,“在那个保安员房间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么才好。那样的眼神还是第一次看到,简直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自然恢复。所以暂时什么都不要说,放一放为好,我想。”

“那以后你们两人做什么来着?”

“说话了。”我说。

“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