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第3/4页)

冰男深深叹了口气。叹出的气在空中“丁铃”一声结成了冰花。他在膝头交叉握住挂霜的长手指。是啊,既然你那么想去旅行,我也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不认为旅行那么美妙,但只要能使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哪里都可以去。冷库那边我想请假也是请得下来的,因为我一直干得很卖力。这方面毫无问题。不过具体想去什么地方呢?

南极怎么样?我说,所以选择南极,是因为我想冷地方冰男肯定感兴趣,而且实际上我也很早就想去南极一游。我很想看极光很想看企鹅。我想象着自己身穿带帽子的毛皮大衣在极光下同企鹅群嬉戏的情景。

我如此一说,丈夫冰男凝视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尖利的冰锥透过我的双眼,直穿脑后。俄尔,他用尖刺刺的声音说了声可以。好的,既然你有此愿望,那就去南极好了。可是真的?

我点下头。

两个星期后,我想可以请下长假。这期间能做好旅行准备吧。真的没有关系?

我未能当即回答。冰男那冰锥般的视线盯得我脑芯变冷发麻。

可是过了几天,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去南极。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说出“南极”一词以来,丈夫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点我可以清楚感觉出来。较之以前,其眼神更加像冰锥一般尖锐,其呼吸更加白雾濛濛,其手指更加沾满银霜。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得多,固执得多。现在他几乎不吃东西。这使我深感不安。出发前五天,我一咬牙向丈夫提出别去南极了。细想起来南极到底过于寒冷,对身体恐也不好。还是去普普通通的地方更合适些。欧洲怕是不错吧?去西班牙一带悠闲几天算了,喝喝葡萄酒,看看斗牛。但丈夫不肯答应。他久久凝望远方,然后看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我眼睛。视线是那样的深刻,以致我觉得自己的肉体说不定马上会淡然逝去。不,我不愿意去什么西班牙,丈夫冰男斩钉截铁地说。对不起,对我来说西班牙太热,灰尘太多,饭菜太辣。何况去南极的两张票早已买好,还为这次旅行给你买了毛皮大衣,买了毛皮靴,总不能让这些统统报废。现在才说不去为时已晚了。

坦率地说,我有些害怕,我预感一旦到了南极,我们身上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变。我做了好多好多次噩梦,同样的噩梦。梦见自己散步时掉进平地出现的深洞,而又没有人发现搭救,致使全身冻僵,并被封在冰块里,从中仰望天空。我意识清醒,然而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实在奇怪得很。我知道自己正一刻刻化为过去。我没有未来,只能不断堆积过去。人们都在注视我,注视过去,注视我向后退去的光景。

睁眼醒来,身旁睡着冰男,睡得不喘不息如僵死一般。但我爱冰男。我哭泣,眼泪落在他脸上。他于是醒来抱住我的身体。我说做了个噩梦。他在暗中缓缓摇头,说无非是梦罢了。梦来自过去,而非来自未来。它不会束缚你,是你在束缚梦。懂么?

懂,我说。但我缺乏自信。

最终,我和丈夫乘上了去南极的飞机。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取消这次旅行的理由。飞机上的驾驶员和空姐都极其懒得开口说话。我想看窗外的景致,但云层太厚,茫无所见。飞行之间,机窗密密实实结了层冰。丈夫则一直默默看书。我心中没有那种旅行的兴奋和喜悦,只不过在老老实实履行事先作出的决定。

当迈下飞机舷梯,踏上南极大地时,我感到丈夫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由于其时间短暂得不足一瞬的二分之一,因此谁也没有察觉到,丈夫自己脸上也没显出一丝变化。我却看在眼里。丈夫体内有什么在急剧然而悄悄地摇颤起来。我静静地盯视他的侧脸。他伫立不动,望望天空,看看自己的手,喟然一声叹息,随后看着我的脸,动情地一笑,说,这就是你盼望的地方。是的,我说。

尽管有某种程度的预想,但南极还是比一切预想寂寥得多。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仅有一座平庸无奇的小镇,镇上有一座同样平庸无奇的旅店。南极毕竟不是旅游点。不见企鹅的踪影,极光也无从目睹。有时我问身旁走过的人哪里能看到企鹅,但他们只是默默摇头。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在纸上画出企鹅的模样,他们还是默默摇头。我感到孤独。出镇一步,四下就是冰的世界。无树,无花,无河,无湖,一切皆无。去哪里都只是冰。举目四望,冰野茫茫,横无际涯。

不过丈夫倒显得精力旺盛。他手指上挂着霜,用冰锥般的眼神凝视远处,不知疲惫地到处奔波不停。他很快学会了当地的话,用冰一样硬邦邦的声音同镇上的人们交谈。他们一本正经地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至于他们到底说什么说得如此来劲,我全然不得而知。丈夫彻头彻尾迷上了这个地方。这里存在着一种使丈夫心醉神迷的东西。起始我因此而相当心烦意乱,很有沦落天涯之感,觉得丈夫背叛了自己,疏远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