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气息奄奄,手脚冰凉(第3/5页)
纵然得知我把画从阁楼拿了下来,雨田具彦也不至于发火动怒。他的意识如今已陷入深重的混沌之中。借用他儿子的说法,“歌剧和平底锅的区别都分不出来”。基本不可能返回这座房子。何况,就那样把画放在通风孔破损的阁楼里不管,迟早未必不被老鼠、松鼠咬坏。或者被虫子吃了也未可知。假如画是雨田具彦画的,那势必意味一次不小的文化损失。
我把纸包放在立柜顶端,向蜷缩在梁上的猫头鹰微微挥一下手,然后下来,悄悄关上入口盖。
不过我没有马上开包。把那褐色纸包靠着画室墙壁立了好几天。我坐在地板上,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它。擅自开包合适不合适?我很难下定决心。不管怎么说都是别人的所有物。哪怕想得再能自圆其说,我也不具有随便拆开的权利。若想那样做,至少要得到其子雨田政彦的许可。然而不知何故,我懒得向政彦告知画的存在。觉得这是我和雨田具彦之间纯属个人性质的一对一问题。至于何以怀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则无法解释,反正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定定盯视——险些盯出洞来——这幅用牛皮纸包裹着、缠了好几道细绳的画(估计是画),一再思索之后,终于下定开包取画的决心。我的好奇心比我看重礼节和常识的心情顽强得多执拗得多。至于那是作为画家的职业性好奇心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单纯的好奇心,自己无以判别。但不管是哪个,我都不能不看个明白。我打定主意,哪怕给人戳脊梁骨也无所谓!我拿来剪刀,剪开绑得结结实实的细绳,而后剥褐色包装纸。花时间剥得很仔细,以便能酌情重新包好。
不知包了多少层的褐色包装纸下,有一幅用漂白布 那般柔软的白布包着的镶在简易画框里的画。我轻轻剥开那层布,像剥开被严重烫伤之人的绷带时那样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白布下现出的,如我事先所料,是一幅日本画。横置长方形的画。我把画立在板架上,退后几步细看。
毋庸置疑,作品出自雨田具彦之手。不折不扣是他的风格,手法是他特有的。大胆的留白,遒劲的构图。上面描绘的,是飞鸟时期打扮的男女。那一时期的服装和那一时期的发型。然而这幅画让我十分惊愕:画面充满暴力性,几乎令人屏息敛气。
据我所知,雨田具彦基本不曾画过如此种类狂暴的画。说从未画过怕也未尝不可。他画的,大多是仿佛撩拨乡愁的平和安谧的画。偶尔也以历史事件为题材,但画面出现的人物形象大体融入类型之中。人们在古代丰盈的大自然中构成紧密的共同体,生活尊重协调。诸多自我为共同体的整体意志或安稳的宿命所吸纳。而且世界之环是静悄悄闭合的。想必这样的世界是之于他的世外桃源。他从各种各样的角度、以各种各样的视线持续描绘这样的古代世界。多数人将这种风格称为“对现代的否定”,称为“对古代的回归”。其中当然也有人斥之为“逃避现实”。不管怎样,他从维也纳留学回国以后,摈弃了指向现代主义的油画,独自一人在这静谧的世界里闭门不出。从不解释,从不争辩。
然而,《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两个男子手握仿佛沉甸甸的古代长剑争斗。看上去似乎是个人性质的决斗。争斗双方,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老男子。年轻男子把剑深深刺入年长男子的胸口。年轻男子蓄着漆黑漆黑的一小条唇须,身穿浅艾蒿色紧身服。年老男子一身白色装束,蓄着丰厚的银须,脖子上戴有串珠项链。他握的剑从手中脱落了,但尚未完全落地。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剑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动脉,血染红他的白色装束。嘴痛得扭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念俱灰地瞪视虚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来。
另一方的年轻男子眼神极为冷酷,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手。眼睛没有悔意,没有困惑和怯懦,没有兴奋表示。瞳仁是那般冷静,眼睛里只有迫在眉睫的一个人的死,以及自己确切无疑的胜利。四溅的血不过是其证明罢了,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情感。
老实说,迄今为止我一直把日本画相对看作描绘静止的、类型化世界的美术样式,单纯地认为日本画的技法和绘画材料不适合表现强烈感情。那是同自己了不相干的世界。可是面对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我清楚得知自己的那种想法纯属自以为是。雨田具彦画的两个男人赌以生死的剧烈决斗场景,有一种从深处摇撼看的人心魂的东西。获胜的男人和落败的男人。刺杀的男人和被刺杀的男人。那种类似落差的东西让我为之心动。这幅画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