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全印广播电台(第2/8页)

在炎热之中生长得最好的,是幻想、非理性和欲望。

在一九五六年,那时,白天大街上为语言进行着雄赳赳的示威游行。在夜里,语言在我的脑海里造反了。“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该来谈一谈说话声的事了。

要是博多在这儿就好了……

自然,在大天使那桩事情上我是弄错了。我父亲的手——模仿着(是有意还是无意?)另一个曾经劈面对他打了一巴掌的脱离身体的手,猛力扇了我个耳光——至少在一个方面有所裨益,它促使我重新考虑我原来那种模仿先知的立场,并且最终改弦更张了。就在我丢人现眼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再也不肯开口了,尽管“铜猴儿”不断地烦扰我。蓝色房间里全是她的声音:“你干吗这样啊,萨里姆?你一向都乖得很的啦?”……我还是不理她,最后她没趣地睡着了,嘴巴还不出声地在动着。我独个儿回想起白天的事,父亲的耳光还在我左耳边嗡嗡响着,对我低声说:“既不是米迦勒,也不是安那埃尔;也不是加百列;更不是卡西埃尔、萨切埃尔和撒马埃尔!大天使再也不会跟凡人说话了,宣读早在多年前就在阿拉伯完成了,最后一名先知只有在宣布末日审判时才会来。”那天夜里,我明白了我脑袋里的说话声远远超过了各级天使的数目,我不无宽慰地得出了结论,即归根到底我并不是被挑选出来主持世界末日的来临的。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战战兢兢,结果证明同尘土一样平平常常,多得数也数不清。

那么,是通灵术,你老是在内容耸人听闻的杂志上读到的那种东西。但我要请你耐心一些——稍等一等,只是等一下。是通灵术,但还不只是通灵术。请不要太轻易地把我一笔勾销。

那么,是通灵术,是所有那些所谓熙熙攘攘的民众的内心独白,来自类似群体和阶层的内心独白,在我的脑海里推推搡搡地争夺一席之地。一开始,在我只满足于当听众时——在我开始表演之前,语言是个问题。各种声音七嘴八舌,从马拉雅拉姆语到那加语,从纯净的勒克瑙乌尔都语到南方含糊的泰米尔语应有尽有。对在我脑壳里面七嘴八舌说的话,我只懂得一点儿。只是到了后来,在我开始调查研究之后,我才明白,在表层传送的内容(我原先理解的也就是这种最浅显明白的东西)下面,语言变得苍白无力了,代替它的是一种人们普遍理解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远远胜过了语言……但这是在我越过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多种语言、听到了其他那些宝贵的信号之后的事,这些信号与其他一切完全不同,它们中大多数模糊而遥远,就像是远处的鼓声不断地敲着,终于透过我脑海中鱼市场一样热闹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这些夜间来到的秘密呼唤,就像是大声呼喊要……午夜之子的无意识的灯塔,指明的只是他们的存在,传送的只有简单一个字:“我”。从远处到北方,“我”,到南方、东方、西方,都是“我”“我”“还有我”。

不过我自己得一步步地来。一开始,在我取得突破,达到比通灵术更高的层次之前,我只满足于倾听而已。很快,我就能够对我内心的耳朵进行“调谐”,来倾听那些我能够理解的声音。不久之后,我就能从这乱成一团的声音当中挑出我家里人以及玛丽·佩雷拉的声音,还有朋友、同学、老师的声音来。在大街上,我学会了如何来区分迎面走过的陌生人的内心独白——多普勒频移的规律在这些超自然的领域仍然发挥其作用。陌生人在我身边走过时,声音先是越来越强,接着又越来越弱。

所有这一切我都不对任何人讲。每天我左面(或者说晦气的那一面)耳朵都嗡嗡作响,使我时时记住父亲的怒气,我自然分外当心不能让我的右耳再出毛病,因此我嘴唇闭得紧紧的。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要藏起心中的秘密是难而又难的。但幸运的是,就像我急于隐藏真相一般,我最亲近的人也急于忘记我那次真情的迸发。

“噢,萨里姆啊!你昨天竟然会说那些话!真丢人呀,孩子,你最好去用肥皂把自己的嘴巴洗一下!”……在我丢人现眼之后第二天早晨,玛丽·佩雷拉(她气得浑身发抖,就像她做的一种果冻一样)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彻底改过自新的主意。我悔过似的低下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走进浴室里,就当着满脸诧异的保姆和“铜猴儿”的面,用牙刷蘸了气味辛辣难闻的焦油肥皂,将我的牙齿舌头上颌牙龈刷了一遍。玛丽和“铜猴儿”立即就把我这一戏剧性的悔过自新的举动传遍全家。我母亲拥抱了我,说道:“够了,好孩子,那件事从此就过去了。”阿赫穆德·西奈在用早餐桌时点着头,粗声说:“这孩子还行,至少能够承认自己做得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