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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肯定。”斯隆轻柔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事情就这么简单。他感觉自己冲斯隆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接着他走出办公室。他激动得双唇颤抖,指尖都麻木了;他像梦游般走着,但仍然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周围存在的东西。

他蹭着走廊里光滑的木板墙,他想自己能感觉到木板的温暖和衰老;他慢慢走下楼梯,不解地看着遍布细纹的冰冷的大理石,在自己的脚下似乎有些滑。大楼里,学生们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低低的咕哝声个个都很分明,他们的脸蛋既亲切又陌生又熟悉。他走出杰西楼,走进早晨的空气中,灰色好像不再压迫着校园;灰色引导着他的眼睛向外向上看到天空,他望去的天空似乎通向一种自己还无法名状的可能性。1914年1月的第一个星期,威廉·斯通纳跟另外六十个年轻男子和若干风华正茂的女孩,拿到密苏里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

为了参加毕业典礼,他的父母——乘着一辆用他们的那头暗褐色的母驴拉着的借来的四轮轻便马车——提前一天就出发了,从农场出发一夜间驾驶了四十多里路,所以,天亮后不久,他们就到了弗特夫妇家,由于途中彻夜未眠,人都僵了。斯通纳从楼上下来到院子里去迎他们。他们并肩站在清新的晨光中,等着他走近。

斯通纳和父亲握了握手,只用了一种单一的快速摇晃的动作,都没有看着对方。

“你好。”父亲说。

母亲点点头。“你爸和我过来想看看你的毕业典礼。”

他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说,“你们快进来吃点早餐吧。”

只有他们在厨房里;因为斯通纳到农场后,弗特两口子已经养成了晚起的习惯。但是,无论当时还是之后,父母吃完早餐,他都没有主动给他们讲自己改变了打算,不想回农场了。接着他看着从父母崭新的衣服里光秃秃地伸出的那张褐黄色的脸,想到他们旅途漫漫,想到他们等了好几年希望他回去,有那么一两次,他差点想说出来。他跟父母呆呆地坐着,直到最后喝完他们的咖啡,直到弗特两口子自己惊醒走进厨房。然后,他告诉他们,他得早点儿去大学了,等下午活动开始的时候再来接他们。

他在校园里溜达着,拿着租来的黑色长袍和帽子;这些东西挺沉重而且很麻烦,可他又找不到地方放置。他想到本应告诉父母的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已是最终,几乎希望自己能想起来。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仓促中选择的目标,感觉自己放弃的这个世界充满吸引力。他为自己的损失感到悲伤,也因此为父母的损失感到难过,他在悲伤中甚至感觉自己在与他们拉开距离。

在整个毕业活动中,他都带着这种失落感;他听到在念自己的名字后就穿过平台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证书,这个男人的脸几乎全都被柔软灰白的胡须覆盖住了,他几乎对自己肉身的存在难以置信,手中的那卷羊皮纸文凭毫无意义。他只想到父母在那片巨大的人群中枯坐着。

各种仪式结束后,他送父母回到弗特夫妇家,在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黎明他们又启程回家。

他们在弗特家的走廊上坐到很晚。吉姆和塞雷娜陪他们坐着待了会儿。吉姆和斯通纳的母亲互相谈到一个亲戚的名字,接着又陷入沉默。他父亲坐在一把靠背椅里,双腿伸开,微微前倾,宽大的双手抓着膝盖。最后,弗特夫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打了个呵欠,声称时候不早了。他们回到自己的卧室,另外三个人孤单地待在那里。

又是一阵沉默。他父母在自己身体投下的暗影中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时向旁边瞥一眼儿子,好像在他的新住处不愿打搅孩子。

几分钟后,斯通纳向前倾过身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要比自己本来表达的更响亮更有力。“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应该去年夏天或者今天早上告诉你们。”

父母的脸在灯光里显得麻木不仁,面无表情。

“我想说的是,我不跟你们回农场了。”

谁都没有动一下。父亲说:“你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完成,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回去,你过几天再回家。”

斯通纳伸开手掌搓了下脸。“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你们说,我根本就不想回农场了。”

父亲的手在膝盖上紧紧抓着,然后朝椅背仰过去。他说:“你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斯通纳笑了。“不是这么回事。我想要再上一年学,说不定两年或者三年。”

父亲摇了摇头。“我看着你今天下午什么都通过了。县里那个工作人员说农学院只要上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