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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聚会跟其他许多聚会没什么两样。谈话开始时漫无边际,聚集着短暂又微弱的能量,然后毫无关联地逐渐转入其他聊天。笑声很短促又很紧张,爆发时整个房间像发生了微型爆破,如同连续又互无关联的齐射,参加聚会的人随机地从这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好像在默默地占据不断变化的战略位置。其中有些人,像间谍一般,在房子里进进出出,由伊迪丝或者斯通纳领着溜达,称赞这样的旧房子要远远超过那种在郊外这里起一栋那里竖一幢的单薄的新建筑。
十点钟的时候,大多数客人已经拿起盘子,上面堆着切成薄片的冷香肠、火鸡、腌杏,以及各种小西红柿装饰品,芹菜秆、橄榄、杏仁、脆萝卜和切成小块的生菜花。有少部分人只喝酒,不吃菜。十一点时,大多数客人都走了,留下的有戈登和卡罗琳两口子,还有几个系里的同事,斯通纳认识好几年了,还有霍利斯·劳曼克思。他喝得大醉,但坚决不认为自己醉了。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好像背了个重东西从崎岖不平的台地上走过,那张苍白的瘦脸透过一层汗水的薄膜闪着亮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舌头已经松弛,虽然说话还准确,声音已经失去了讽刺性的棱角,人好像已经毫不设防。
他讲起自己在俄亥俄度过的孤独童年,父亲是当地一个颇为成功的小商人。他仿佛换了个人,说到残疾促使他远离人群,说到早年的这种自惭形秽,既没有自己能理解的由头,也没有什么防御手段可以掌握。当他说到独自在房间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通过阅读来逃避扭曲的身体加给自己的限制,然后慢慢找到了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自由本质的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他说到这个时,斯通纳感觉有种不曾想到的亲近感,他知道,劳曼克思已经进入某种谈话状态,一种顿悟状态,从言语中领悟到、但难以再通过言辞传达出来的某种顿悟,这很像斯通纳本人曾经在阿切尔·斯隆教的课上有过的体验。劳曼克思早就达到了那种境界,而且是独自达到的,所以这种领悟更接近他自己而不是斯通纳内心的某个部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最终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两个人很像,虽然谁都不愿彼此向对方承认,甚至对自己承认。
他们一直谈到凌晨四点钟;虽然都喝得多了点,但谈话却越来越镇定,直到最后谁都无话可说了。两人在聚会留下的垃圾中挨得很近地坐着,像坐在一个孤岛上,为了温暖和安全搂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戈登和卡罗琳站起来,说要开车送劳曼克思回住处。劳曼克思握了握斯通纳的手,问了下他的书的情况,希望他成功。他又走到伊迪丝跟前,伊迪丝笔直地坐在椅子里,然后抓住她的手,感谢办了这次聚会。接着,好像是一时冲动,他略微弯了下腰,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伊迪丝的嘴唇。伊迪丝的手微微朝他的头发举过去,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们这样持续了片刻。这是斯通纳见过的最纯洁的亲吻了,好像完全是天然浑成。
斯通纳看着他的客人从大门走出去,然后又逗留了会儿,望着他们下了台阶,从走廊那儿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寒冷的空气裹着他,粘着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刺骨的寒冷让他神清气爽。他不情愿地关上门,转身回去,起居室里空空的,伊迪丝已经上了楼。他关了灯,穿过凌乱的房间朝楼梯走去。他觉得这屋子已经逐渐亲切起来,他抓住一个看不见的扶手,自动沿着扶手往上爬去。他上到楼梯顶时才看清路面,因为从半开的卧室门里透出的灯光照亮了客厅。他走过厅堂向卧室走去时地板吱吱呀呀地响着。
伊迪丝的衣服胡乱扔在床边的地板上,被子马虎地抛在后面,她一丝不挂地躺着,在没有丝毫皱褶的洁白的床单上,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她的身体慵懒地松弛着,赤裸裸摊开四肢的样子显得很放荡,像放射着淡淡的金光。斯通纳朝床靠近些。她睡得很死,但在一丝灯光中,微微张开的嘴的形状似乎在诉说着无声的激情和爱的甜言蜜语。他站着看了很长时间,心里激起淡淡的同情、勉强的友情和熟悉的敬重感。他又感觉到一丝疲惫的伤感,因为他知道,伊迪丝的样子再也引不起自己熟悉的那种情欲的痛苦,而且,他再也不会被感动了,像从前她的存在让自己感动的那样。这种伤感淡化了许多,他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关了灯,上了床在她旁边躺下。
第二天早上,伊迪丝生病了,而且无精打采,在自己的房间待了一整天。斯通纳既要清理房间,又要照顾女儿。星期一,斯通纳看到了劳曼克思,带着聚会那天晚上残留的热情跟他打招呼,劳曼克思回答他时自然还带着一种嘲讽味儿,像是冷漠的愤怒,对那天的聚会或者后来的事只字不提。好像他发现了一个仇恨事儿,让他躲开斯通纳,而且还不会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