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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小了,”凯瑟琳说,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本书,“但是我也用不着太大的空间。”

斯通纳坐在沙发对面的那把弹簧椅里。她问斯通纳是否喝点咖啡,他说要。凯瑟琳走进起居室旁边的小厨房,他开始放松下来,打量着周围,听着她在厨房里活动时发出的宁静的声响。

她端来咖啡,放在精致的白色瓷杯里,搁在一只黑漆盘中,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他们小口喝着咖啡,僵硬地聊了会儿天。接着,斯通纳说起他读过的那部分稿子,感觉刚才在图书馆里出现的兴奋情绪又上来了。他身体向前倾过去,热烈地讲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开始自如地畅谈起来,都把自己掩藏在演说的装饰后面。凯瑟琳坐在沙发的边沿,眼睛流光溢彩,纤细的手指在咖啡桌上时而扣住,时而松开。斯通纳把椅子向前一挪,专注地朝她倾过去,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斯通纳可以伸手触碰到她。

他们谈到她的论文前几章引起的问题,谈到这项研究会导入什么方向,谈到这个课题的重要性。

“你千万不要放弃。”斯通纳说,声音里透着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冲动。“无论有时可能多么困难,你都千万别放弃。你放弃了可就太可惜了。噢,太好了,这个绝对毫无疑问。”

她沉默不语,有一刹那,甚至那种生动劲儿都从脸上消失了。她向后靠过去,离开些距离看着斯通纳,然后好像出神地说:“那次研讨班课——你说的一些东西——很有帮助。”

斯通纳笑着摇摇头。“你不需要上那门研讨班课。但我很高兴你能坐在那里旁听。那样挺好,我觉得。”

“噢,真是太惭愧了!”她突然说。“实在惭愧。那次研讨班课——你是——课结束后,我只好重新再来。真惭愧,他们应该——”由于陷入痛苦、烦燥、心绪混乱,她打住不说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向桌子走去。

斯通纳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吃了一惊,一时无语,过了会儿才说:“你不应该太在意。这种事经常发生。而且全都及时平息了。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他说出这句话后,忽然好像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说的是真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觉从身上揭掉了绝望的重负,那种沉重感他还没有充分地意识到。差不多是欢欣鼓舞,几乎是放声大笑,他又说:“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他们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没法像刚才那样畅所欲言了。斯通纳很快站起来,谢过她的咖啡,就要离去。凯瑟琳陪他走到门口,跟他道晚安时几乎都是匆匆忙忙。

外面已经漆黑,料峭的春寒弥漫在夜空中。斯通纳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在这样的冰凉中身体有种刺痛感。在这些公寓房参差不齐的轮廓那边,市里的灯火在悬浮于空气的薄雾中闪着光。角落的街灯虚弱地紧推着封闭在四周的黑暗。从那边的黑暗中传出的笑声忽然打破了寂静,延绵了好久才消失。后院燃烧的垃圾堆中冒出的烟味被薄雾留住。当他慢慢地穿过夜晚,呼吸着那股芳香气息,在舌尖上品尝着新鲜的夜晚时刻的空气时,似乎觉得走进去片刻就足够了,自己好像不需要太多。

就这样他有了自己的恋爱绯闻。

他对凯瑟琳的感情在心中缓缓苏醒。他发现自己总是寻找借口,在下午的时候去她的公寓。想到一本书的或者一篇文章的名字时,他就会记下来,而且故意避免在杰西楼的走廊里看见她,这样下午就可以去她住处告诉那本书的名字,然后喝杯咖啡,聊一聊。有一次他花了半天时间在图书馆查一个参考资料,这个资料可能会强化她论文第二章中他觉得有些吃不准的论点。又有一次,他辛苦地誊抄了一份很少人知道的拉丁文手稿的一部分,图书馆里有影印件,这样借着帮她翻译之机打发几个下午。

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午后时光,凯瑟琳总是显得彬彬有礼,友好,克制。她非常感激斯通纳在自己的论文上花的时间,投入兴趣,希望不要影响他做重要的事情。斯通纳没有想过,她可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想法的教授,她很钦佩,而他的帮助虽然友好,但多少超出了职责范围。斯通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隐隐约约有些荒唐的人物,别人除了公事公办地对待外不会感兴趣。当他心里默认了自己对凯瑟琳的感情后,就尽量小心翼翼,不要以任何方式暴露出可能会被轻易察觉的感情。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周要去两三次凯瑟琳的家里,任何一次都不会待过两个小时。他害怕自己持续反复出现,她会变得厌烦,所以就尽量谨慎地确信自己能够真正帮到她的论文时才过去。他不无自嘲自娱地发觉,为了拜访她而做的准备,其殷勤程度堪比为讲课所做的准备。他心里对自己说,这就够了,他只满足于见到她,跟她说说话,只要她还能忍受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