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11/12页)
我打算陪他走到旅馆大厅外,然后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我们随时就要道别。突然间,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带走,再也不会归还。
“我送你去开车吧。”我说。
“来吃晚餐吧。”
“就当我去过了吧。”
天黑得很快。我喜欢乡间的平和与宁静,逐渐黯淡的晚霞,黑暗笼罩河流的景致。奥利弗的乡间。对岸斑斑点点的灯光照在水面上,让我想起凡·高那幅《罗恩河星光灿烂的夜空》。非常秋天,非常新学年,非常秋老虎,而就像秋老虎的黄昏一向如此,夏天未竟的工作,未完成的作业,夏天永远还剩几个月的幻觉,全混在一起,一脸徘徊,却在太阳一下山就自己消磨殆尽。
我试着想象他的幸福家庭:两个男孩认真写功课,或在黄昏球队练习之后踏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当然,还有沾满泥巴的靴子蹬蹬蹬火爆的走路声,一个个陈腔滥调飞速掠过我心头。当年我在意大利,就是住在这个人家里,他会这么说;对意大利人或意大利房子毫无兴趣的两个少年会发出无礼的清喉咙声,但如果这么说肯定让他们傻眼:喔,对了,这个人当时跟你们差不多大,大部分的时间,他白天都静静地改编《邓稣临终七言》,晚上却偷偷溜进我房间,我们操到脑汁都流出来了。所以,跟他握握手,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我想起深夜开车回程途中,沿着星光照耀的河流,来到这间位于海岸线上摇摇欲坠的古旧新英格兰旅馆。我希望这条海岸线让我们俩都想起B城的海湾,想起凡·高的星夜,想起我到岩石上与他作伴、吻他脖子的那一夜。还有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走在岸边,感觉我们已经用尽在最后关头延迟他离开的魔法。我想象我在他的车里问自己,天晓得,我是否想要、他是否想要;或许在酒吧里喝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明明知道那一晚整顿晚餐吃下来,他和我担心的恰是同一件事:希望事情发生,祈祷事情不发生。或许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我想象他拔去酒瓶瓶塞或换音乐时撇开眼的样子,光凭他的表情我就揣摩得出来,因为他同样也了解飞掠过我心头的想法,并且希望我知道他也为同一件事挣扎。当他为他的妻子、为我、为他自己倒酒,我们俩终究会明白,他比任何时候的我都更像我自己,因为多年前在床上,他成为我、我成为他之后,在每条人生的岔路完成任务许久之后,他是、也将永远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恋人和我自己。在那年夏天巧遇的几周,我们的人生几乎未受影响,却跨越到时间静止、天堂降临人间的彼岸,得到从降生以来神注定要赐给我们的那一份。我们别开眼。除了这件事,我们无所不谈。但我们始终知道,现在什么都不说更确认了这一点。我们已经找到星星,你和我。而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恩赐。
去年夏天他总算真的回来了。他从罗马要去门顿,途中路经来访。他搭出租车顺林荫车道而来,车子停在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的地方。他带着笔记本电脑、一只运动粗呢大提袋和一个用缎带包装显然是礼物的大盒子跳出来。“这是送你母亲的。”他察觉我的眼光时说道。“最好告诉她里面装了什么。”我帮他把东西放在门厅后立刻说:“她怀疑每个人。”他了解。这事令他感伤。
“老房间?”我问。
“老房间。”他确认,尽管我们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安排好一切。
“那么就住老房间吧。”
我不急着跟他上楼,看见玛法尔达和曼弗雷迪一听到他搭出租车抵达,就从厨房里拖着脚步走出来欢迎他,我松了一口气。他们轻挑的拥抱和吻,卸除了一些我知道一旦他在我家住下来我会有的不自在。我希望他们过度兴奋的欢迎能持续到他在这里的第一个钟头。什么都好,只求能避免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喝咖啡,终于说出无可避免的那四个字:二十年了。
我们把他的东西留在门厅,希望曼弗雷迪趁奥利弗和我很快绕屋子一圈时,把东西搬上楼。“我相信你一定急着想看吧。”我会这么说,指的是花园、栏杆、海景。好不容易走到游泳池后面,回到落地窗边放着旧钢琴的客厅,最后回到门厅,发现他的东西真的拿上楼了。我可能希望他明白,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天堂的门阶依然在那儿,通往海边那扇歪斜的门依旧吱嘎作响,世界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薇米妮、安喀斯和父亲。这是我想摆出来的欢迎姿势。但我也希望他了解现在没必要叙旧。我们在少了彼此陪伴的状况下走过、也经历太多,彼此没有任何共有的基础。或许我希望他感觉到失去和悲伤的刺痛。但到头来,或许经由妥协,我断定最简单的办法是表示我什么都没忘。我提议带他去那块仍然和二十年前带他去时一样酷热、一样正在休耕的空地。我还没说完,他抢白道:“去过了,已完成。”那是他告诉我他也没忘的方式。“或许你宁可赶快去一趟银行。”他爆笑出来。“我敢跟你打赌,他们一直没关掉我的户头。”“如果有时间,而且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钟塔。我知道你从来没上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