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8/12页)

或者我是嫉妒他的家庭,嫉妒他为自己成就的人生,嫉妒那些我从未分享也不可能了解的事物。他渴望过、爱过、失去过的东西,失去这些东西曾经打垮他,但这些东西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当他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并未在场见证,也一无所知。他获得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在场,他放弃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也缺席。或者其实更简单?我是来看我对他还有没有感觉,是否仍怀着什么情感?问题是,我也不希望还有任何东西继续存在。

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他,我就想起B城,或我们在罗马的最后几天。一切都导向两个场景:附带痛苦的阳台、灵魂圣母教堂路:那个他用力把我压在古墙上亲吻,让我缠着他的腿的地方。每次回罗马,我都会回到那里。对我来说,过去还活着,仍然回响着完全属于当下的声音,仿佛从爱伦·坡故事里窃取出来的心脏仍在古老的石板路下跳动,提醒我,我在新英格兰住过一段时间,与他距离不过五十里路,却继续想象他困在意大利某处,不真实而有如幽灵一般。他住过的地方也同样令人感到单调乏味。每次我一去想这些地方,这些地方也会立刻浮动、漂离,同样不真实而如梦似幻。然而,结果看起来,不仅新英格兰的城镇生气勃勃,连他也是。多年前,无论他结婚与否,我都能轻易把自己赖给他——除非,抛开表象,其实我自己才是那个不真实而有如幻影的人。

或者我是抱着更为卑鄙的目的而来?为了发现他独居,等着我,渴望我带他回B城?是啊,我们俩装着同一副人工呼吸器的人生正等待我们终于相遇、重登皮亚韦纪念碑的时刻。

接着我这么说:“真相是,我不确定我能够毫无所感。如果我要见你的家人,我宁可不要有任何感觉比较好。”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沉默。“或许事情一直没有过去。”

我说的是实话吗?或者因为当时紧张棘手的气氛,让我说出我从来不会对自己承认,也仍然无法保证全然是事实的话?“我认为事情还没过去。”我重复道。

“所以。”他说。他的“所以”,是唯一能为我的不确定下总结的词语。但或许他也有“所以呢”的意思,仿佛质疑经过这么多年仍然想要他,有什么好震惊的。

“所以。”我重复道,仿佛谈一个爱小题大做的第三者那反复无常的痛苦和悲哀,只是这个第三者恰巧是我。

“所以,这是你不能来我家喝一杯的理由?”

“所以,这是我不能去你家喝一杯的理由。”

“真是个呆头鹅!”

我完全忘了他的口头禅。

我们抵达他的办公室。他把我介绍给两三位刚好在系上的同事,他对我了如指掌,令我意外。他什么都知道,对于最近、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了解。从某些事情看来,他一定挖掘过一些上网搜寻才找得到的消息。这一点令我感动。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他完全忘记我了。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他办公室里有张皮质大沙发。奥利弗的沙发。所以,这里是他坐下来读书的地方。文件散落沙发各处、地板上,只有条纹大理石台灯下角落的座位除外。奥利弗的台灯我记起在B城时,他把床单铺在地板上的样子。“记得吗?”他问。墙上挂着保存不佳的彩色复制裱框画,是留胡须的密特拉像湿壁画。去圣克雷芒教堂的那个早上,我们各自买了一幅。我已经好久没看过我那一幅。旁边的墙上有一张裱框的莫奈崖径。我立刻认出来。

“这本来是我的,但你拥有它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我们曾经彼此相属,但因为距离如此遥远,如今已经属于其他人了。对于我们的生命,唯有擅自占用者才是真正的债权人。

“关于这张明信片,说来话长。”我说。

“我知道。我拿去重新裱框时看过背面的题字,所以现在你也看得到明信片背后的字。我常常想起这个叫梅纳德的家伙。有朝一日请想我。”

“你的前辈。”我这么取笑他。“不,不是那回事。未来你会把它交给谁?”

“我曾经希望哪天我其中一个儿子来实习的时侯,让他亲自来拿。我加上我的题字了,但你不能看。你会在这里逗留吗?”他边穿雨衣,边改变话题间道。

“会,停留一晚。我明天早上在大学跟人有约,然后我就离开了。”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圣诞假期的那一晚,他也知道我明白。“所以你已经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