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16/18页)
浓雾笼罩着树梢,天空灰茫茫一片。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十月底飘落,进一步把我们困在了屋内。虽然我每天早上依旧会出去跑上一圈,但冷风刺割着我的脸,寒气似乎正在深入我的骨髓。
罗曼诺夫说他喜欢我的两个故事,之后就没再多加评论。他继续在打字机前工作,虽然进展缓慢,但一刻也不曾停歇。他似乎想用没完没了的敲击声提醒我们他的存在。
有一次,我们正在我的房间里做爱,外面又传来了打字机的控诉和警告。我们试着忽视它的存在,但这个声音却不知疲倦。终于,阿尔瓦一把推开我,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闪着泪光出去找他了。
我不知道罗曼诺夫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一天早上,他在山下的街上神志不清,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扶他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前所未有地拥抱了我。
近来,他一直把纳博科夫的一本书带在身边。他走到哪儿,这本书就跟到哪儿。只有一次,他把这本书落在了餐桌上。我想给他送上楼,却在无意间发现了夹在书里的小字条。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那旁边,一段几乎难以辨识的潦草字迹简要描述了我的外貌,最后写了“朋友”二字。下面一行写着“阿尔瓦,红发,戴眼镜,年轻。我妻子。”之后则是对他书房和卧室的描述,以及他的出生年月。在字条的最后,写着大大的“瑞士,二〇〇六”。但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写在字条右侧边缘的两个词:
1.写作
2.地窖
我把这本名叫《说吧,记忆》的书连同字条给他送上楼去。他一言不发地接过两样东西。我以为会听到一个神志错乱的人的胡言乱语,他却很快明白过来。这也是我与他之间最后一次清醒的对话。
“您肯定也注意到了,我病得很厉害。”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我妻子一开始以为是前列腺手术改变了我的生活,但其实一切都是术前检查惹的祸。老年痴呆,当时还在早期。我一开始还想着把她蒙在鼓里,但她很快就发现了。”
他低下头,继续说道:“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变得有些不对劲儿了。我来到这儿过乡间生活,就是因为对城市的生活感到力不从心。一开始还有朋友和熟人来这儿看我,但我其实更需要清静。住在这山上,我只需要记住几样东西就够了。我,我的妻子,您,这个房间,还有我的书。我的理智正在加速流失。”
“您为什么不愿接受帮助?比如可以叫个护工。”
“我跟阿尔瓦谈过这个。我不想让医生不停地过来检查,不想吃药,不想做记忆训练,一切都不想。我的治疗方法就是写作。”他扭过头去说,“我也不想拖累阿尔瓦,让她照料我。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够享受自由。”
“所以您更希望直接住院?”
“您没明白。”罗曼诺夫每说一句都要停顿片刻,显然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母亲很早就患了痴呆,最后死在护理医院。临终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流着口水的孩子,有木偶戏看就开心得不行。她是个作家,是个有着很强洞察力的文化人,可她就是不能放手,及时做出应对。我还有几周的时间,可以自主决定我的生活。我知道,现在离我大脑彻底崩溃的时候已经不远了。真到了那时候,我无法自理,只能去护理医院苟延残喘了。”
他打开一个抽屉,说:“但在那之前,我还要交代几件事情。这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是给您的。在我死后您再打开。不许提前。”
我犹豫地接过信封,问:“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您为什么还要相信我呢?”
“因为这是您欠我的,尤勒斯。”罗曼诺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伸手抓住我,“这段时间,我清晰地记起了自己的童年。寒冬,美国的晚餐,和早已被我遗忘的父母的对话。这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现,它们在追踪我。”他揉了揉颈背,“现在我得放手了,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知道我就要跟自己的理智说再见了,因为它将一去不复返?”
他摇摇头:“我还记得,我跟您一般大的时候十分抗拒死亡。现在我坐在这儿,就像坐在一座正在着火的图书馆里。一切都将付之一炬,而我却无力挽回。”
他的嘴角开始颤抖。
“让我再交代一下我的后事吧,”他轻声说,“我还没法放手。但我会早做打算的。”
之后的几周,每次阿尔瓦要跟我商量她丈夫的未来,我都表现得十分克制。我想给他争取点时间,替他洗衣服,采购东西,尽可能地给他俩提供一些帮助。罗曼诺夫一直为自己生活尚能自理感到骄傲,可现在,就连穿衣也成了一个问题,他不得不经常叫阿尔瓦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