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7. 诗人在贝伊奥鲁(第2/3页)

他重新回到了大街上。他感到匆忙喝下的拉克酒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血液。他看见一张张一闪而过的人脸,他们的脸上映照着从商店的橱窗、电影院的海报、饭店的电灯里折射出的五彩、死寂的亮光。他想:“三十岁时我会自杀吗?”他拐进了一条小巷。每次走进这条小巷,他都会感到一种厌恶和恐惧。走在人行道上,他想,石板路面上映着红色灯光的积水是肮脏的,贝伊奥鲁是丑恶的,自己是潦倒、可怜和怯懦的。他看见了那栋三层楼的旧房子。他像往常那样,用一种满不在乎和镇静的态度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自家的门一样。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开门的老女人,径直走上了楼梯。他在楼道的门厅里看见了几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其中一个高兴地跟他做了一个风骚的动作,其他几个女人则在一边笑了笑。他什么也不愿意想,只希望酒精能更快地渗透到血液里,他付了钱,然后上了楼。他走进一间亮着红灯、没有窗户的肮脏的小屋子。有人过来告诉他还需要等一会儿,他付给那人一些小费,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沙发上。他想:“她马上就会过来的!”

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条短胳膊垂在沙发的扶手下,像一个心肌梗死的病人那样听着自己的心跳。燥热的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他抬头望着从高高的屋顶上悬垂下来的一个肮脏的红色灯泡。尽管是红色的灯光,但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穆希廷曾经打算写一首题为“红色的灯泡”的诗,但当他明白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需要始终如一的坦率和真诚时,写到一半他就放弃了。他之所以决定放弃,不是因为虚伪,也不是因为喜欢隐藏自己,而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会把坦诚当成性变态的环境里,在这样的环境里,那样的诗只会得到诸如丢人现眼、哗众取宠的评价。但是现在当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时,他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无情些,他不情愿地想到是因为自己的虚伪和怯懦,才无法把诗写完的。他现在对自己就是无情的,因为他想到三十岁时他不会自杀、他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一个蹩脚的诗人、一个优秀的骗子,另外,他还在担心一会儿过来的那个女人会把性病传染给自己。但是他同时还拥有减轻这种恐惧的聪明,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想起这种恐惧,他都会立刻想到波德莱尔。让那个游离在社会之外、潦倒的法国人变成波德莱尔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孤独,另一样就是梅毒!他想:“我是一个像波德莱尔一样孤独、悲观、聪明、渴望爱情的诗人!像波德莱尔一样,我惟一的朋友就是妓女,而惟一不同的是我还没染上梅毒。如果我也染上了梅毒,那就齐活儿了!”然后他听见一个女人哼着歌走上了楼梯,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歌声没在他的门前停下。然后他听见旁边的一扇门发出了吱嘎声,他想旁边的房间里肯定有个像自己一样的人。“我惟一的朋友就是她们!”他在想那个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长得什么样,但他想不起来了,他想到了别的女人的脸。今天他那合作伙伴的妻子购物回来时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长相平平的女人。他突然感到了一种鄙视。他想:“我想起了合作伙伴的妻子,那是因为她一点也不像我梦里的公主!”他鄙视所有不像他梦中的公主的女人。为了要让他结婚,他那合作伙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一次他开玩笑说穆希廷是女人们的敌人,想到自己对梦中的公主是如何的尊敬,穆希廷毫不留情地反击了他的合作伙伴,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可后来他对自己生气了。“我惟一的朋友是妓女!”他想,跟其他女人相比,有时自己会更多地尊重妓女。当他这么想时,他相信这些女人并不是因为贫穷和无奈才选择这份职业的,而是因为她们不想和别人做同样的事情,不想遵守社会上的清规戒律才自愿走上这条路的。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他又兴奋起来。但兴奋的同时他又感到了担忧。然后他想到了以往一直对自己重复的那些话:“我不会再来这里了!……我要努力工作!不该再到这里来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穆希廷听到了那熟悉的嘶哑声音。女人问另外一个人:“我那个小眼镜在这里吗?”

一个男人回答了女人的问题。穆希廷已经习惯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之前他也听到这个女人是这么说起自己的,那是六个月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非但不介意,大概还挺喜欢,因为在这个女人的声音里,他找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怜惜和亲近感。“我的小眼镜!”

门推开了,红色的光线照到了她的脸上。女人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虚假的表情说:“啊,你这个风流的人!”穆希廷也做出一副害臊的样子。他知道,过一会儿女人会开始说话,接着他们会寒暄两句,然后女人会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让你等久了吗?”穆希廷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肩膀问道:“我会自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