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9/10页)

三四郎重新在石头上坐下,女人则站在一旁。秋季的太阳映在浑浊的池面上,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水池中央有个小岛,上面只有两棵树。一棵是青翠的松树,另一棵是浅红的枫树,两棵树的枝丫参差,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看起来就像一个迷你庭院模型。小岛背后的对岸山上,苍郁的树木闪着黑亮的油光。

女人从山顶指着对岸阴暗的绿荫问三四郎:“你知道那棵树吗?”

“是椎树啊。”

女人大笑起来。

“记得那么清楚。”她说。

“你刚才说想探访的,是那时的护士吗?”

“嗯。”

“跟良子小姐的护士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是那个说过‘这是椎树’的护士。”

听到这儿,三四郎也大笑起来。

“就是那个位置吧。你拿着团扇,跟那护士站在一起的地方。”

两人这时正好站在一块突出在水池中央的高地上,右侧另有一座更矮的小山,跟他们现在所站的山冈毫无关联,但从他们现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远处高大的松树、校舍的一角,还有运动会的部分帷幕与平坦的草坪。

“那天真的好热。医院里闷热得不得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跑了出来……你那天为什么蹲在这儿呢?”

“因为太热啊。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野野宫,见完之后,我就在那个位置发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是因为见到野野宫,才觉得心里空虚吗?”

“不,倒也不是。”说到这儿,三四郎看了美祢子的脸一眼,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说到野野宫,他今天可辛苦了。”

“嗯,难得他还穿了大礼服。真是苦了他,因为要从早穿到晚呢。”

“不过他表现得非常得意,不是吗?”

“谁得意?你是说野野宫?……你也太过分啦。”

“怎么说?”

“因为啊,他才不是那种当个运动会记分员就得意扬扬的人呢。”

听到这话,三四郎又换了个话题。

“刚才他到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你是说在会场里?”

“嗯,在运动场的栅栏前面。”刚说完,三四郎就想收回这句话。“嗯。”女人只答了一个字,便转眼凝视男人的面孔,她的下唇微微翘起,有点想笑的模样。三四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正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女人却先开口了。

“上次的手绘明信片,你还没给我回信呢。”

三四郎慌忙回答:“我会写的。”但女人既没说“给我写信”,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位画家叫作原口,你知道吗?”女人又问。

“不知道。”

“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那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运动会了。野野宫先生特别叮嘱我们,说他会给大家写生,叫我们都要小心,不要被他画进漫画里。”

说完,美祢子走到三四郎身边坐下。三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白痴。

“良子不跟她哥哥一起回去吗?”

“想一起回去也不行呀。良子从昨天起已搬到我家来了。”三四郎这时才从美祢子嘴里听说野野宫的母亲回老家去了。据说野野宫的母亲一走,他立刻就跟妹妹商量决定,他自己搬出大久保的房子,另外找个寄宿家庭借住,良子则暂时从美祢子家来往于学校。

野野宫这种轻松豁达的做法,倒是令三四郎颇感讶异。既然这么轻易就能重新去过寄宿生活,当初又何必把家眷接来,当他的一家之主?别的不说,光是那些锅碗瓢盆、炉子、水桶之类的生活用品,都要怎么处理呢?三四郎忍不住杞人忧天起来,但他继而又想,这些都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再说,野野宫现在从家长的位置退下来,变回一介书生的身份,这就表示,他已跟家族制度远离了一步,如此一来,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也就顺势被拉远了,这岂不是好事一桩?只不过,良子现在住进了美祢子家,他们兄妹之间必定频繁联系,野野宫也必定经常往来于美祢子家,他跟美祢子的关系也就会逐渐发生变化。所以说,谁也不能保证他永远都不放弃现在这种寄宿生活吧。

三四郎一面在脑中描绘充满问号的未来,一面跟美祢子闲聊,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但同时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所以心里非常痛苦。好在这时良子回来了。两个女人商量着要不要再回去观看比赛,但又考虑到秋天的白昼越来越短,太阳下山之后,广阔的野外就会越来越冷。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一起回家。

三四郎打算跟两个女人告别后独自返回宿舍。但是三个人凑在一块儿,都慢吞吞地边走边聊,他也找不到机会停下脚步道别。眼前这情景,看起来就像两个女人拖着他往前走似的。而三四郎也觉得自己似乎非常愿意被两个女人拖着往前走。不一会儿,他紧跟着两人从池畔绕过图书馆,来到斜对角的赤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