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8页)

“这样啊。”

“光会说‘这样啊’,你简直就像个土包子。你偶尔也要来出席一下呀。最近应该就要开会了。”

“那么多大人物出席的场合,我去又能干吗,还是算了。”

“又说这种土话。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大家只是进入社会的先后顺序不同罢了。别担心,那群人虽然都是博士、学士,跟他们当面谈谈就知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很伟大。你一定要来,这对你的将来也有好处。”

“在哪儿开会呢?”

“大概是在上野的‘精养轩’吧。”

“我可没去过那种地方。会费很贵吧?”

“嗯,大概两元吧。没关系,会费不必担心。你要是没钱的话,我帮你出。”

听到这儿,三四郎立刻又想起二十块钱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好笑。与次郎接着又提议一起到银座去吃天妇罗,还说自己有钱。真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家伙!向来任人摆布的三四郎这时也一口回绝了与次郎的提议,但还是陪他出门散了一会儿步。回家的路上,两人顺便绕到冈野,与次郎买了一大堆栗子馒头[112] ,说要送给老师。说完,便抱着纸袋回去了。

当天晚上,三四郎好好研究了一番与次郎的性情。大概在东京住久了,都会变成那样吧?他想。接着又开始琢磨到里见家借钱的事。他很高兴自己能有借口拜访美祢子,但是低头向人借钱这件事,却令他不太甘愿。三四郎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向人借过钱,更何况,现在说要借钱给他的还是个姑娘,她自己也还得靠别人生活呢。就算她手里有些钱,没得到哥哥的允许就偷偷借给别人,向她借钱的自己多没面子啊。搞不好,还会给她添麻烦呢。想到这儿,三四郎又转念一想,说要借钱的人是美祢子,说不定她早就想好不惹麻烦的办法了。反正,先去找她吧。等见了面,如果看出她不太愿意借钱,就先婉拒她的好意,再把交房租的日子延后几天,请家里赶紧寄钱来就是了……三四郎左思右想,正事想到这儿,算是解决了,接下来便胡乱地忆起美祢子的一切,她的脸、双手、衣领、腰带、和服等,思绪任意驰骋,美祢子的身影也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尤其是明天见面时,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三四郎在脑中幻想了十几二十遍,每次想象的情景都不一样。他天生就是这样,每次跟人约会商谈之前,总是在脑中胡思乱想,不断揣测对方会采取什么态度,而从不考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态度或语调去跟别人交谈。而且每次都是跟别人见过面之后,才开始回味这些,又兀自后悔万分。

特别是今天晚上,他完全无心想自己。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三四郎一直对美祢子怀着疑虑。但也只是疑虑,而无法挑明解决。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当面责问她,更想不出彻底解决的办法。如果为了安心而需要采取什么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机会跟美祢子接触,从她的态度当中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再由自己做出判断。明天跟她见面就是最后决断不可或缺的步骤。三四郎在脑中编织着各种想象,然而,想了半天,脑中似乎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景象。但实际上,他又很怀疑自己的想象,就好像正在欣赏一张照片,拍照的地点明明很脏,却拍得很好看。照片里头的景象当然是真的,但实际景象很脏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就像三四郎脑中的想象,原本应该跟事实一致,现在却跟事实分开了。

不过想到最后,三四郎终于想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美祢子答应借钱给与次郎,却不肯交给他。看来,与次郎在金钱方面或许真的是个信用很糟的家伙。但美祢子不肯将钱托付给他,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三四郎想到这儿,又觉得满腹狐疑。如果不是,那就是她觉得自己非常值得信赖。然而,光是借钱给自己,就足以表达她对自己的好感了,现在又说要当面把钱交给自己,这究竟是……想到这一点之前,三四郎一直处于自我陶醉的状态,现在又突然觉得:“毕竟还是在捉弄我吧?”这个念头使他顿时满脸通红。如果这时有人问他:“美祢子为什么捉弄你?”三四郎大概也答不出半个字。若是强迫他好好地想一想,或许他会说:“因为美祢子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女人。”他肯定做梦也不相信,美祢子是为了惩罚他的不知分寸……因为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美祢子害的。

第二天,刚好有两位老师请假,所以下午没课,三四郎觉得返回宿舍太麻烦,便在路上随便吃了顿饭,饭后便前往美祢子家。他之前不知从这儿经过了多少回,今天还是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大门的两根门柱之间覆盖着瓦顶,门柱上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里见恭助”。三四郎每次经过这儿,总是好奇地想:里见恭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三四郎来到门前,看见大门紧闭,便从侧门走进院里。大门通往玄关的距离非常短,地面铺着几块长方形的花岗岩石块。玄关的格子门紧闭着,门上用细木条拼出美丽的格子花纹。伸手按了电铃之后,三四郎向应门的女佣问道:“美祢子小姐在家吗?”话一出口,顿觉难为情。像这样站在别人家门口问妙龄女孩是否在家,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干过,三四郎觉得这种话实在很难启齿。好在女佣的态度十分严肃,礼貌也非常周到。她先转身回到屋内,再重新出来,向三四郎郑重地行了礼,说了一声:“请吧。”三四郎便跟在女佣身后走进客厅。西洋式的房间里挂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有点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