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山谷回声饼干(第3/6页)

“动物园里的大象吧——”房东略略降低声调,继续说道,“就因为它在象馆和游艺场之间,每天早上每天晚上都按照相同的步幅走路,所以才能在沿路同一个地方留下脚印。它的脚只踩在固定的地方,只有那地方黑得发亮。真聪明啊,大象。比起把书扔在这种地方还满不在乎的人来,可是聪明伶俐得很呢!”

动不动拿动物园的大象跟房客作比较,是她的惯常做法,俨然一种夸耀自己所饲养的大象的代入感。她极少出门,极其偶然地穿着那套唯一的好衣服出门,目的地也是动物园——这一点也有人在传说。

“好,这是本什么书?”

“讲糕点的。我想学习……”

“学习?”

“是的。我,因为在一家糕点厂上班……”

“哦。”

关于工作单位,按理说入住时我就曾经告诉过她,可看她的神情,这种事好像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总而言之吧,好好干!”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她左摇右晃着小小的后背,以恐怕与平常分毫不差的步幅,沿着铺路石朝正房的方向去了。

开始工作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稍稍习惯了一点后,除了坚决不放过一个的干劲之外,我竟然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期待:要是残次品再多一点就好了。当然,没法上市销售的饼干肯定是越少越好,可当绵延不绝地净传来完好的字母时,我的内心某处总感到遗憾得不行。完好的它们以无可挑剔的爽朗姿态,从烘干生产线通向装袋生产线,朝向光辉灿烂的未来前进。没有哪个需要我帮忙。搅拌机精力充沛地搅拌着原材料,滚筒施展着均匀的力道,烤箱维持着准确的温度——这样的日子对于我,反倒是无聊的一天。

相反,所有环节都存在微妙的误差时,例如,过高的温度使原材料硬度不够,或者固定模具的螺丝松了,残次品一个接一个,在这样的日子我会大大地活跃起来。残次品大致躲藏在非残次品背后,为求受损的一边成为死角,它们格外小心,静悄悄的不敢大喘气,像是在说:求求你,忘记我的存在吧!

“别怕哦!”

我一边在心中这样嘟囔着,一边轻轻救出畸形饼干。

这时候指尖会微微传来刚刚烤好出炉的那种温暖,我特别喜欢。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此刻与这块饼干心灵相通的错觉,进而心头涌起想要放入口中的欲望——常常需要付出小小的努力去压抑它。

当然,山谷回声的饼干绝对没有美味到惊人的程度,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一般来说,它是不会被当作特殊日子的下午茶点心的。最好的待遇也就是,当人们嘴闲了又没有任何别的点心可吃时,才把遗忘在壁柜深处的袋子扒拉出来,无可奈何地吃几块受潮的饼干。你不能指望它有多甜,而且干巴巴的,不喝水,就粘在上颚尽里面难以下咽。

“新鲜出炉的味道,到底不一样呢!”

我尝试跟站在身旁的前辈搭话,对方却只是了无兴趣地摇摇头。他似乎对于所有的字母都没有特别的感情。

厂里人个个沉默寡言。厂长大概就喜欢这样吧。无论熟练工还是新手,无论工人还是办事员,个个含胸弓背、眼神凶恶。我见状立刻闭嘴,把手中残缺的“W”放进了篮筐。传送带兀自以相同的速度往来不息。

一天,我下班刚回来,就看见房东倒在院子里。看样子是被铺路石绊倒的,额头粘着半凝固的血。我马上拜托附近的医生出诊。医生说,她神志清醒也没骨折,估计没有大碍。说完,只给她额头涂了红药水就回去了。

“那人,就是一庸医!”走进一间像是起居室兼卧室的屋子,在摆在角落的床上坐下,房东晃荡着脚说道。

“您最好注意至少一个晚上吧。”

我也终于稳定了心神,有心思环顾四周了。果然不愧是整理整顿的信奉者,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叫人叹服:信件插信件袋,报纸放报刊架,梳子摆在三面镜前面——所有一切都收纳在正确的地方。朝东的飘窗上则摆放着烟灰缸和毛线团。

打开壁橱想要取出毛毯的时候,有个疑虑在我的脑海一掠而过:万一这里面有她弟弟的遗体……当然,那样的迹象是一丁点也没有。被褥类和床单全部角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纸板箱悉数封好箱口。

完全不见有不必要的物品、奢侈的物品,眼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差不多被使用到了极限。覆盖着整所房子的那种擦拭不去的陈旧感、寒碜感,被她利用整理整顿的技巧设法巧妙地给掩饰了。

“是因为没有遵守平时的步幅吗?”我问。

“瞎胡说什么?当然遵守了。一毫米误差也没有地遵守了。但是……”房东抬起手轻轻放在额头,以确认红药水干了没有,“都怪那粘在石头上的落叶,害我倒了大霉了。要是大象的话,这时候已经让自己的体重给压扁压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