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冬眠中的睡鼠(第3/6页)
“你根本用不着特地做一个正在睡觉的睡鼠呀……”
“这家伙一年里头有半年在冬眠。”
老人正坐在小小的简易折叠椅上抽烟,脚边搁着放钱和抖烟灰用的空罐子。两只都是空奶粉罐。有几个观光客模样的人拾级而上了。其中有人流露出嫌老人碍事的表情,但没有一个人对布娃娃表示感兴趣。
“那么,这边这个是犰狳?”我再次抱起一个大大的球体。
“答对了。”
“这家伙也同样蜷着身子呢。”
“人一去碰它,它就警惕地缩成这样。”
犰狳呈等腰三角形的头部与尾巴像拼图游戏那样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背上有一个五角星的绗缝加工——可以看出老人为了做出甲壳的效果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我寻思着扯一扯哪里大概就能让全身显露出来,试了试,却只是让针脚绽得更开了。
“随你怎么动,它就那样儿。”
老人撮起嘴,吐出一口烟来。他有时候会弄错,把灰抖在放钱用的空罐里,那里的底部粘着两三枚硬币。
我一个接一个拿起布娃娃。正如根据外观即可预测的那样,每一个都很难说抱起来有多舒服。外面这层布不是硬撅撅,就是扎得慌;里面的棉絮也不严实,松松散散的。另外,还需要注意别太用力,以免揪掉手脚或扯断棉线。
这时,我蓦地发现,没蜷成球形且露出脸孔的布娃娃,全部都只有一只眼睛。眼睛分许多种类,有用棉线打个死结的,有绣成圆圈的,有钉一颗串珠或纽扣的,还有用彩铅画一个“×”的。然而这个那个的,都只有一只眼睛。无论蚜虫、土豚、蝙蝠,无一例外。总觉得这些布娃娃哪里有点怪异,大概不仅是因为种类和缝制的方法,跟眼睛也不无关系吧,我想。
又一帮大妈大婶们沿石阶而上,几个看样子参观完毕的人下来了,和她们擦肩而过。有好几辆车从我背后开过去了。缫丝厂的汽笛声、河水的流动声,交汇成了一阵旋涡。
“哎,为什么……”
我正要问出口的时候,老人一边踩灭香烟,一边头一回直勾勾地盯着我。
老人的左眼没用了。
即便在外行人看来,也明白它已丧失了功能。白眼珠浑浊,虹膜掉了,黑眼珠上面浮着一层雾蒙蒙的东西。眼屎结成了块塞在眼睫毛中间,眼皮僵硬,眨一下,长久睁不开。
我咽下问到一半的问题,把手里拿着的布娃娃放下了。先确定有没有偏离原先的位置,然后将它们逐个排列整齐。
“不买一个吗?”
老人摸索着裤兜要找一支新烟。
“对不起,今天没带钱。不过,我还会再来的。”
“啊啊。”
老人发出没心思搭理的声音说。好容易保持住平衡的大食蚁兽,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似的啪的一下栽倒了。
我之所以会对老人怀有关心,到底还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吧?可又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单纯。当然,由于老爷子职业的关系,和其他人相比,也许我对眼睛是更敏感一些。虽说这样,可我也并没有那么容易产生同情,更没有企图让他到我家店里来配眼镜的念头。再说,如果照顺序来,首先抓住我心的要算布娃娃。那些古怪,令人费解,既不能完全归入正统派、也不完全算是艺术的,做坏了的畸形布娃娃们。它们咕咕容容地爬上我的臂弯。嗯,要是这孩子的话,看来没问题——它们自说自话认准了,而我没办法拒绝。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说约好“还会再来”,可就是老也碰不上老人摆摊。平时结束棒球社团的练习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石阶旁不见人影。也有可能他是照着“英吉利山”的闭馆时间在傍晚五点收了摊。我也曾试着问过同学,可不知为什么,大伙儿全回答说从来没看见过什么卖布娃娃的老人。
终于得以再见面,是在三个礼拜后,练习赛比预定时间提早结束了的那个礼拜天的傍晚。乌云从北方飘来,闷热的风刮得“英吉利山”的树木沙沙作响。
“您好!”
“啊啊。”
不知道是否记得我,老人只是一边把脸的右半部分斜侧过来,一边爱搭不理地抬头朝这边瞥了一眼。很难想象已经被卖掉,不过同上回相比,确实有几个布娃娃已经换过了。蝙蝠和犰狳不见了,取代它们加入的,是海葵和豪猪。发现“冬眠中的睡鼠”还在,不知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我把运动包和球棒包搁在了脚边。
“这个是?”
有一个布娃娃在所有这些商品当中也显得出类拔萃,像是未及成型就早产了,或者被烤焦了快要断气。我指着它问道。
“得了癣病掉毛的浣熊。”
老人回答的语速很快,浑似“得了癣病掉毛的浣熊”就是一个他很熟悉的长长名字一般。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斑驳干枯的毛、裸露的皮肤表面渗血的痕迹、干燥粗糙的鼻子的触感,无不很好地表明了疾病有多严重。当然,镶嵌着玻璃弹珠的眼睛,照例只有一只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