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高汤名厨(第2/6页)

在院子里玩耍时,越过树篱,有几回我看见过夫人的身影。她总是把轮椅停在日照充足的草坪正中央,独自坐在那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手感舒适的膝头围毯,帽檐宽大的帽子,手里一本书。可是那本书她一次也没翻动过书页。由于帽子的关系,看不见她的表情,多半是睡着了吧。光看剪影,就十分清楚夫人的衰老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三番五次下决心要坚持守在这里等着看老婆婆身体的某个部分——哪怕只是指甲尖或指尖动一动,但总是半途气馁。无论我再怎样努力目不转睛,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头发也不会有一根动一动。难道有人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一动不动吗?我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忽然想到: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木乃伊。在某一个遥远的国家,尊贵的国王戴着王冠,披着锦缎做成的斗篷,手里握着用宝石装饰的漂亮宝剑,就这样成为了一具木乃伊。空洞洞的眼睛,大张着想要呼喊什么却不能如愿的嘴,嘴里昏暗处排列着的牙齿,眼看即将崩塌却在勉力支撑的骨骼,与斗篷的纤维已经无法区分的皮肤残骸——这些东西,肯定就隐藏在那顶帽子下面,隐藏在那条围毯下面……

下一个瞬间,我坚持不住,从树篱前面跑开了。想要捕捉老婆婆动弹的瞬间这一最初的决心登时土崩瓦解,我告诉自己说,最好忘掉老婆婆。然而,一到日暮时分,我重又开始记挂起树篱那边的情形了。老婆婆的尸体怎样了?不确定这一点,实在难以入睡。我背着忙于准备晚饭的母亲,偷偷凝神注视着树篱的缝隙。

老婆婆不在。轮椅、围毯、书,所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草坪上残留着车轮压出的坑,它也马上就要被夜色包裹。我恍然大悟:老婆婆是被埋葬了。

两三个礼拜后,理应已被埋葬的老婆婆再次以完全相同的打扮现身了。当真和上回是同一个人吗?我格外细心地进行了观察,结果确定无误。因为关于老婆婆,从她肩头的倾斜程度到围毯的流苏条数,我全部心中有数。

这样的邂逅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老婆婆并非已经死去,她是打算那样晒着太阳光,一点一点逐渐变成木乃伊。她是在死亡途中。

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很了不起。帽子代替王冠,围毯代替斗篷,书代替剑,小道具悉数齐备。假如是阳光没遮没拦的草坪,想必身体会迅速干瘪下去吧?木乃伊老婆婆固然可怕,可如果是变木乃伊过程中的老婆婆,我觉得并不可怕。我对自己得出的结论十分满意。

这位老婆婆有女儿的事,我已经从父母亲偶尔的交谈中得知了。委实难以想象老婆婆能够自行推动轮椅,多半是她女儿在她进出草坪时搭了把手吧。可不知怎的,一次也没瞧见过她的身影。

“这么说来,前阵子,隔壁家女儿……”

有关她的话题被提上我家的餐桌时,父母亲的语气就变得微妙起来。没有议论蜚短流长的兴奋劲儿,也没有到合乎逻辑地进行讨论的程度,当然也没有说人坏话时的蠢态;他们二人把声调降低了一个八度,眼神黯然,时而叹息,时而无力地直摇头,秘密、紧张与同情复杂地交织其中。

因为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小孩子可以插嘴的那类话题,所以我决定尽量假装没听见。尽管如此,仍旧断断续续地有“发作”“救护车”“转地疗养”“人事不省”“妄想”等词语传进耳朵,防不胜防。他们关于隔壁家女儿所交谈的话语,全都是我的耳朵所不熟悉的,总觉得含有使人心绪不宁的效果。

身体羸弱,中途辍学,又没法上班,和母亲二人过着冷冷清清的生活的女儿。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她。

因此,当包裹在秘密幕布中的这位女儿出现在眼前时,相比我看家的静寂被打破的惊讶,不知所措所占的比重更大。她与“女儿”这个词相距甚远,只不过比坐轮椅的老婆婆多少年轻一些。虽然身体确实显得弱不禁风,但和面色苍白、可怜兮兮的虚弱形象又不一样,毋宁说看上去灰扑扑、阴沉沉。

据“女儿”解释,厨房的燃气灶出了故障,正一筹莫展。年迈的母亲食欲减退,现如今只喝自己做的高汤。试过罐头和速食汤,她却一口也不愿喝。所以方便的话,能让我在府上厨房里做高汤吗?当然材料和锅具之类会从自己家拿过来,不会给府上添一点麻烦——把她用过于恭敬的言辞解释了半天的话按照我的方式加以概括,情况即如上所述。

“我母亲快要死了。”

隔壁家女儿无数遍地重复说。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答说“是的,我知道”,慌忙把话咽回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