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第6/8页)

“阿利费德拉(再见)!”临别时,我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阿利费德西·多玛尼(明天见)!”她点点头微笑着。走出她家,一直向前走着,走到挨着山丘的尽头。

回首一看,摊开在眼前的是一片美丽雄伟的景致。一艘装着红灯的船正在湖中摇渡,几根摇橹赤红色的条纹投入黝黑的水面上,水面到处扬起小小的波浪,波浪的先端形成细细的银色边线。附近的庭院传来曼陀铃琴音和谈笑声。半边的天空被云朵遮覆,山丘上吹着强劲的暖风。

风,轻抚果树枝,摇撼着七叶树的黑树冠,于是这些树木一齐摆动身子,发出呼啸声和笑声。我这一棵树木,也跟它们一样,一股热情的风袭来,使我晃来荡去的。我在这小丘顶端,忽而跪着,忽而平躺在地面上,倏而又跳起来发出啸声;一下子猛踩地面,一会儿扔下帽子;忽地把脸贴着草地,猛然摇撼树干。啜泣、大笑、号啕大哭、呻吟……我满脸赤红,刚以为已到达幸福的巅峰,一刹那后,又像死一般地喘不过气来。约莫过了一个钟头我已筋疲力尽,一时跌入忧郁的气氛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感觉,也没做任何决定,就这样恍恍惚惚像梦游一般,踉踉跄跄下了山丘,在镇上徘徊踱步时,突然发觉后巷有一家小酒馆还未打烊,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要了两公升华德兰特酒,自斟自饮,破晓时,才醉醺醺地到家里。

那天下午,赴约到叶密妮住处,她一看到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脸色好难看哟!”

“没什么!”我说道,“大概是昨晚饮酒过量了,如此而已,怎么样?可以开始了吧!”

我被安排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告诉我要一直静静地坐着。静坐,我当然毫无问题地照办,因为睡眠不足,那天的整个下午就在画室中沉沉睡着了。也许是因室中浓重的松节油味道在作怪,我梦到我家涂上新漆的小舟。我躺在旁边的沙地上,看着父亲一手提油漆坛子,一手执着毛刷,挥洒自如地涂着,母亲也在那里,我问道:“妈妈您不是死了吗?”

母亲随即小声答道:“妈怎么会死呢!如果我不在的话,你和你父亲岂不要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啦!”

我从椅上滚落下来才惊醒,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身在叶密妮的画室中,不由吃了一惊。看不到她的身影,但邻房传来碗碟、刀叉的喀喀声,由此来推断,我想现在已近吃晚餐的时间。

“你醒过来了吗?”又传来她的问话。

“是的!睡很久了吧!”

“足足睡4个钟头啦!你不觉难为情么!”

“真不好意思!但我可做了一个好梦哟!”

“能不能告诉我?”

“好的!但要让我看看你的脸,并原谅我的失态。”

她现身出来了,但她一再强调我若不把梦中情形说出来,说什么也不原谅我。于是我从头道出,不知不觉间逐渐陷入已淡忘的童年回忆的深渊,我抽丝剥茧把少年时代的往事一股脑儿告诉她,好不容易等到我闭口不言时,周遭已漆黑一片。她伸出手跟我握手,把我褶皱的外衣整理服帖后,告诉我明天再来当她的模特儿。由此,我感觉出她已宽恕了我今天的失态。

以后的几天,我总要来几小时供她素描。这期间我们几乎不曾交谈。我像是被神奇的魔法所驱策一般,时而站着,时而坐下,耳中听到素描用笔柔和的滑动声,鼻子吸进油画颜料微微的香味。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我所钟爱的女性正在我的旁边,所意识到的是她的眼神不时向我投注。画室的白光在壁上流泻晃动,两三只困倦的苍蝇在玻璃窗边嗡嗡作响。旁边的小屋里,在酒精灯上所烧的咖啡,呼噜呼噜地响着——每次工作完毕时,她都要招待我喝一杯咖啡。

回到家中,脑海中也经常萦绕着叶密妮的事情。她的艺术成就虽不值得恭维,但丝毫不影响或削弱我的热情。她,美丽、温柔、踏实、一无瑕疵。

她勤奋的工作态度有些地方颇有英雄气概,她默默地、不屈不挠地为生活而奋斗,堪称为勇敢的女中英杰——我们对所爱的女人,脑中总是萦绕有关她的种种,这时的思维,就像唱民谣或军歌一样,不拘时地歌声经常在脑中荡漾缭绕。

一般说来,记忆中所遗留的对外国人的细部印象当然要比本国人深刻些。所以,这位美丽的意大利女郎留在我记忆中的影像绝不是不鲜明,但有关她的脸庞的细部线条与之一颦一笑的琐细表情,已不太记得。她的发型究竟如何,穿着什么样的服装等,也已不复记忆,连身材的高矮都想不起来。此时回想起她的事情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她那乌黑浓密、发型高雅的头部,白皙而活泼的脸庞,一双不太大而灵锐的眼睛和状若沉思、呈美丽弧形的紧闭薄嘴唇。每当忆起热恋她时那一段情景,最难忘怀的就是,暖风吹过湖面的那天晚上,我独自站在山丘上号哭、欢呼、暴跳、发狂的事情,另有一个晚上的情景也时时萦绕于怀,我将在以下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