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埋葬(第3/5页)

这种疑惧的确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种厄运!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没有任何经历能像被活埋那样可怕地使灵与肉之痛苦达到极至。不堪忍受的肺的压迫,令人窒息的湿土的气味,裹尸布在身上的缠绕,狭窄的棺材紧紧的包围,那绝对之夜的深深黑暗,那犹如大海深处的寂然无声,还有那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其存在的征服一切的虫豸;所有这些感觉,加之想到头顶上的空气和青草,忆及那些一旦获悉我们的厄运便会飞身前来拯救我们的好友,意识到他们绝不可能知道这种灾难,意识到我们的绝望才是那种真正的死亡;所有这些思维,如我所言,给尚在跳动的心带来一种骇人听闻和无法忍受的恐怖,而这种恐怖定会使最大胆的想象力也退避三舍。我们不知道地面上有什么能使人那样极度痛苦。我们做梦也想象不出那冥冥地狱一半的恐怖。因此所有关于这一题目的叙述都能引人入胜,不过由于人们对这一题目本身有一种神圣的敬畏,这种引人入胜就特别理所当然地依赖于我们对所讲之事的真实性之确信。而我现在所要讲的是我自己的实际感知,是我自己纯粹的亲身经历。

多年来我一直被一种怪病缠身,因无更确切的病名,医生们一致称它为强直性昏厥。尽管此症的直接原因、诱发原因乃至其真正的病理特征都还是一些未解之谜,但其显而易见的表面特征人们已相当熟悉。此症的发病情况尤其变化不定。有时病人只在一天或更短的时间内处于一种异常的昏迷状况。他没有知觉而且一动不动,但心跳还能被略略感知,身上仍保持着微微体温,脸颊中央尚残留淡淡血色;若把一面镜子凑到他嘴边,我们还能察觉到一种迟钝的、不匀的、游移的肺部活动。但有时这种昏迷的时间会延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这时连最细致的观察和最严密的医学测试都无法确定昏迷者的状态和我们认为的绝对死亡这两者之间有何实质性的区别。通常,昏迷者幸免于被过早埋葬仅仅是凭着他的朋友们知道他以前发作过强直性昏厥,凭着他们因此而产生的怀疑,尤其是凭着他的身体没有腐烂的迹象。幸运的是,这种疾病的发展是由轻到重。第一次发作虽然引人注目,但症状并不明确。其后的发作一次比一次明显,昏迷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更长。免于被埋葬的主要保障即在于此。那些第一次发作就意外地显示出极端症状的不幸者,几乎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活着送进坟墓。

我的症状和医书里讲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有时,我会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渐渐陷入一种半昏厥或半昏迷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没有痛苦,不能动弹,或严格地说不能思想,却有一种朦胧的生命意识,能模模糊糊地感到我床头那些人的存在。我会一直保持那种状态,直到发病期的那个转折点使我突然恢复全部知觉。在另一些时候,该病会猛然向我袭来,我马上感到恶心、麻木、发抖、眩晕,并一下子倒下。然后是一连几个星期的空茫、黑暗和沉寂,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彻底的湮灭感无以复加。然而,从这后一种昏迷中,我的苏醒之缓慢却与发作之突然成正比。就像白昼降临于一个无友可投、无房可居、在漫长孤寂的冬夜漫步于街头的乞丐一样,那么缓慢,那么慵懒,那么令人愉快,灵魂之光重返于我。

除了这种昏迷的倾向,我总的健康状况似乎良好。我也没能察觉到这一普通的疾病对我的健康有任何影响,除非真可以把我日常睡眠中的一个特异之处视为其并发症。从睡眠中醒来之时,我从来不能够一下子就完全神志清醒,而总是一连好几分钟陷在恍恍惚惚和茫然困惑之中,思维能力基本上停止,记忆力则完全是一片空白。

在我所有的感受之中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但却有一种无限的精神上的悲伤。我的想象力变得阴森恐怖。我说起“虫豸、坟墓和墓志铭”。我沉浸于死亡的幻想,而被过早埋葬的念头始终占据着我的脑海。我所面临的那种可怕的危险日夜缠绕着我。白天,沉思的痛苦令我不堪忍受;夜晚,冥想的折磨更是无以复加。当狰狞的黑暗笼罩大地,我怀着担忧的恐惧瑟瑟发抖,就像柩车上的羽饰瑟瑟颤抖。当天性再也不能支撑着不眠,我总要挣扎一番才被迫入睡,因为一想到醒来时说不定我会发现自己在坟墓中,我就禁不住不寒而栗。而当我终于进入睡眠,那也不过是一下子冲进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的上空,那个支配一切的阴沉的念头正张着它巨大的、漆黑的、遮天蔽日的翅膀在高高翱翔。

从无数在梦中这样压迫我的阴沉的幻象中,我只挑独一无二的一个记载于此。我想象我正陷于一次比平常更持久更深沉的强直性昏厥,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摁在我额顶上,一个急躁而颤抖的声音轻轻响在我耳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