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6/14页)

虽然如此,但有一天,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一段时期,达萨再度连夜做梦:有时是极度甜美的梦,有时是极为可怖的梦:不是梦见他的娇妻普乐华蒂,就是梦见恐怖的逃亡生活。而在白天,他修习瑜伽,毫无进步可言,因为他既然无法久坐,又不能不想女人和爱情。他在树林里走来走去。他怪气候干扰了他的身心,那时的天气确是闷热,往往突然吹来一阵一阵的热风,让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又是一个这样倒霉的日子。蚊子嗡嗡地叫个不停。达萨又做了一个扰人的噩梦,使他整天置身于恐惧和郁闷之中。这梦他已忘了,但在刚醒时他曾感到那似乎是重蹈了他早年生活的状态和阶段,看来非常邪恶,非常残暴,非常可耻。一整天,他不是心神不宁地在屋外踱来踱去,就是呆呆地蹲在屋角。他做了一些零星的工作,三番两次地打坐冥想,但每次都被一种剧烈的烦躁所苦。他的四肢抽搐,他觉得好像有蚂蚁在他的腿上爬行,感到颈背犹如火烧,使他无法定下心来,即使是片刻的安静都无法得到。他不时向老人瞧上一眼,感到又羞又愧,因为这位老人总是以完美的姿势坐着,两眼目光内敛,面孔浮在他的身上,好似一朵不动声色的花蕾一般。

就在这一天,当老人起身向屋内走去之时,达萨立即迎上前去。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因此他不但挡住他的去路,并且还鼓起勇气向他申诉。

“对不起,敬爱的师父,恕我打扰你的清净,”他说,“我在追求安宁、平静;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变得跟你一般。如你所见,我还年轻,但已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耍了我,非常残忍。我生为王子,却被赶出,做了牧人。我做了牧人,逐渐长大,长大成为一个强壮而又快乐的青年,像一头小牛,纯真无邪。而后,我的眼睛睁开,注视女人,而当我看到最美的一个时,我便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为她服务。我发下重誓:如果得不到她,宁可死掉。我离开了我的同伴,那些牧人朋友。我向她求婚,得到了允许;我做了农家的女婿,为她辛勤耕作。普乐华蒂不仅属于我,而且也爱我,或者,这只是我的想法。每晚我回到她的怀中,和她相依相偎。而后,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我自幼被逐,就是因他而起。他来了,将普乐华蒂从我身边夺去,该死!我亲眼看到她向他投怀送抱。那是我有生以来感到的最大痛苦;这事不但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杀了人,过起逃犯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对我不利;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直到我碰巧来到此地。敬爱的师父,我是一个愚人,我是一个杀人凶手,也许仍会被人提起,问吊,分尸。这种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了此残生。”

这位瑜伽大师垂着眼皮,静静地听了他的倾诉,然后睁开两眼,以一种明晰、锐利、镇定、清澈,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坚定视线,紧紧地凝视着达萨的面孔。就在他好像在思量他的诉述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时,他的嘴巴先是缓缓地扭成一种微笑,而后爆出一阵大笑——一阵无声的大笑,接着摇头叹息着说:“虚幻!虚幻!”达萨呆若木鸡,愣愣地立在那里,内心感到极为混乱而又羞愧。那位瑜伽修士,在吃晚餐前,到通向那丛羊齿植物的羊肠小径上做了一次短程的漫步。他以沉静而有韵律的步伐在那里走来走去。他走了约有数百步之遥,然后转回身来,进入他的茅舍。他的面孔再度恢复了原来的神情,重又转向了超于现象世界的某种东西。从他那种冷漠的面孔爆出的大笑,究竟表示什么呢?他对达萨那种痛苦的告白和请求发出那样的哄笑,究竟表示好意,还是嘲弄?表示安慰,还是申斥?表示慈悲,还是恶意?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老头所作的一种讥讽,还是一位圣者对另一个人的愚行所作的一种抚慰?那表示排斥,示意退去,还是叫人快滚?抑或表示劝导,示意达萨以他为榜样,跟他一齐大笑?这个哑谜,达萨解它不开。直到夜深了,达萨仍在继续地猜想此种大笑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以此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以及他的不幸。他念念不停地咀嚼着它,就如它是含有某种风味的坚韧树根一般。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咀嚼、揣摩、推敲老人何以那样大声,那样好笑,那样开怀的心情,并以那样不可思议的兴致叫出一个词儿:“虚幻!虚幻!”他一知半解地猜想这个词儿的大概意义,而老人在笑声中发出的那种音调,似乎也暗示了某种意义。虚幻——那就是达萨的生活,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美幸福和痛苦不幸。美丽的普乐华蒂是虚幻,爱情和爱的愉悦是虚幻,整个的人生都是虚幻。达萨的生命,所有一切人类的生命,世间的每一样东西,在这位圣者的眼中,莫不皆是一种儿戏,莫不皆是一种景象,一种戏剧,一种幻影,一种皂泡,美丽包装里面的一种空气——莫不皆是一种可以嘲笑,可以轻视,而不必过于认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