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20/23页)

造成现在的他——伊凡·伊里奇的那些事情一开始,过去显得快乐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便渐渐消散,变成某种渺小的、常常令人讨厌的东西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也就变得越渺小、越可疑。这是从他在法律学校上学的时候开始的。在法律学校倒还有某些确实美好的东西:那里有欢乐,那里有友谊,那里有希望。但是到了高年级,这些美好的时光就变少了。后来在省长身边第一次供职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的回忆。然后这一切便乱成一团,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少了。以后美好的东西又更少了些,越往后越少。

结婚……于是意外地出现了失望、妻子嘴里的气味、肉欲和装模作样!还有那死气沉沉的公务,那为金钱的操心,就这样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永远是老一套,而且越往后越变得死气沉沉。正如在一天天走下坡路,却还以为自己在步步高升。过去的情况就是如此。在大家看来,我在步步高升,可是生命却从我的脚下一步步溜走了……终于时候到了,你去死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不可能是这样的。生活不可能这样毫无意义,这样丑恶。如果生活真是这样毫无意义,这样丑恶的话,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这样痛苦?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或许,我过去生活得不对头吧?”他头脑里突然出现了这个想法。“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兢兢业业的呀?”他自言自语道,接着便立刻把这唯一能够解决生与死之谜的想法当成一种完全不可能的东西,从自己的头脑里驱逐出去了。

“你现在到底需要什么呢?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像你以前在法院里,当法警宣布‘开庭!……’时那样活吗?开庭,开庭。”他向自己重复道。“瞧,这就是法庭!可我并没有犯罪呀!”他愤怒地大叫。“为什么审判我?”接着他便停止了哭泣,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开始想他一直在想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一切恐怖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还是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他想到(这个想法常常出现在他脑子里),这一切是因为他生活得不对头的时候,他就立刻想起他一生都是循规蹈矩的,于是他便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赶走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伊凡·伊里奇已经躺在沙发上起不来了。他不愿意躺在床上,所以就躺在沙发上。他几乎是一直面对墙壁躺着,他独自忍受着那无法解决的、始终不变的痛苦,独自思考着那同样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要死吗?于是他内心的声音便答道:是的,这是真的。这些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那声音又答道:就是这样,不为什么。再往下想就是一片空白。

从他开始患病、第一次去找医生看病的时候起,伊凡·伊里奇的生活就处在两种彼此对立、互相交替的情绪之中:时而是绝望和等待着那不可理解的、可怕的死,时而是希望和满怀兴趣地观察着自己体内的活动,时而他眼前只看见暂时偏离自己职守的肾或者盲肠,时而又只看见那用任何办法都不能避免的、不可理解的、可怕的死。

这两种情绪从他患病之初便互相交替出现;但是患病的时间越长,关于肾的种种推测就越变得可疑和荒诞,而对死即将降临的意识却变得越来越真切。

他只要想一想,三个月以前他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他又是什么样子;想一想他怎样在走下坡路——所有的希望就都破灭了。

最近一段时候,他一直孤独地脸朝墙壁躺着。他置身于一个人口稠密的城市,有许多朋友和家人,可是他却感到一种在任何地方,无论在海底还是地下,都不可能有的深深的孤独。伊凡·伊里奇在这可怕的孤独中,只靠回忆往事过日子。他的过去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总是从最靠近的时间开始,逐渐引向最遥远的过去,引向童年时代,然后便停在那里。伊凡·伊里奇想起了今天给他吃的黑李子酱,便又想起了童年时吃的那半生不熟的、皱皮的法国黑李子,想起它那特别的味道和快吃到核时嘴里充满的唾液,由于想起李子的味道,连带着出现了一连串童年时的回忆:保姆,弟弟,玩具。“别想这些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对自己说。于是他又转向现在。他看到沙发背上的扣子和山羊皮的皱纹。“山羊皮又贵又不结实,就是因为它引起了争吵。但那是另一块山羊皮,是另一次争吵,当时,我们把父亲的皮包扯破了。我们在受处罚,可是妈妈却拿来了馅儿饼。”于是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伊凡·伊里奇又觉得很痛苦,他极力把这个思想赶走,去想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