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6/23页)
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出生贵族世家,长得也不难看,还略有财产。伊凡·伊里奇本有可能攀到一门更好的亲事,但这门亲事也就算不错的了。伊凡·伊里奇有他的薪俸,他希望她也有与他相当的收入。她出身贵族,又是一个可爱、美丽和完全正派的女人。如果说伊凡·伊里奇结婚是因为他爱上了他的未婚妻,并且发现她赞同他的人生观的话,那就错了,正如说他结婚是因为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赞成这门亲事一样错了。伊凡·伊里奇之所以结婚是出于两层考虑:他得到这样一位妻子,就是做了一件使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此外,还因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于是,伊凡·伊里奇就结婚了。
结婚的过程本身和婚后的最初一段生活(夫妻温存,新家具,新餐具,新被褥,直至妻子怀孕)都很好,以至伊凡·伊里奇开始认为,结婚不仅不会破坏他那种轻松愉快、永远体面并为社会所赞许的生活的性质(伊凡·伊里奇认为这种性质一般说来是生活本身所固有的),而且还会加深它。但是,从妻子怀孕的最初几个月起,却开始出现一种不愉快的、使人痛苦的、有失体面的新情况,这是他意料不到的,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状况。
妻子无缘无故地(伊凡·伊里奇觉得是这样),de gaite de coeur[5](他对自己这样说)开始破坏生活的愉快和体面:她毫无理由地吃醋,要他不断地讨好她,对一切都吹毛求疵,经常使他难堪,说一些使人不愉快的话。
起初,伊凡·伊里奇希望用一种最轻松、最体面的对待生活的态度来摆脱这种不愉快的状况,过去他也曾用这种办法摆脱过难堪的处境。他试着无视妻子的心理状态,继续像过去那样轻松愉快地生活:邀请朋友到自己家里来打牌,去俱乐部玩儿或是去拜访朋友。但是有一次妻子在怒气发作的时候开始用粗话骂他,此后每当他不照她的要求去办的时候,她就不停地骂。看来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制服,也就是说,要他在办公之余也像她一样,坐在家里闷闷不乐,否则她决不罢休,这使得伊凡·伊里奇不寒而栗。他终于明白了,娶个妻子(至少是像她那样的妻子)并不总是能使生活变得愉快和体面,相反却常常破坏生活的愉快和体面,因此必须保护自己,使自己免受这种破坏的影响。伊凡·伊里奇开始寻找对策。公务是能使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肃然起敬的事,于是,伊凡·伊里奇就用公务及与公务有关的事来与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斗争,以此来保全自己的小天地。随着孩子的出生、尝试自己喂奶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不顺心的事,再加上孩子和母亲的真病及假病(对这些病,伊凡·伊里奇必须表现出同情,但实际上他对于它们一点也不了解),对伊凡·伊里奇来说,在家庭以外保全自己小天地的需要就变得更加迫切了。
随着妻子变得越来越容易发怒和苛求,伊凡·伊里奇也越来越把自己的生活重心转移到了公务上。他比过去更加喜欢公务,功名心也变得更强了。
很快,婚后还不到一年吧,伊凡·伊里奇就明白了,夫妻生活虽然提供了生活上的某些舒适和方便,但在本质上却是一件非常复杂和痛苦的事,因而,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即过一种体面的、为社会所赞许的生活,就必须像对待公务一样,定出某种原则来。
于是,伊凡·伊里奇就为自己定出了对待夫妻生活的一套原则。他向家庭生活所要求的,仅仅是它能给予他在家吃饭、有主妇照料和有床铺睡觉的种种方便和舒适,更主要的是,为社会舆论所确认的外表的体面。而他在其他方面所寻求的只是轻松快乐,如果他找到了这种轻松快乐,就非常庆幸;如果他遇到了抵抗和埋怨,他就立刻钻进与家庭生活相隔绝的自己的公务之中,并从中找到乐趣。
上司把伊凡·伊里奇看成一个优秀的官员,过了三年,他被提拔为副检察官。新的职务,它的重要性,有可能提审任何人和把任何人关进牢房,公开演讲,以及在演讲中所取得的成功,所有这一切使得伊凡·伊里奇更加专注于公务。
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世,妻子也变得越来越啰唆和爱发脾气,但伊凡·伊里奇定出的对待家庭生活的原则却使她的啰唆对他几乎不起作用。
在这个城市供职七年之后,伊凡·伊里奇又被调到另一个省里担任检察官。他们搬了家,钱不够用,妻子又不喜欢他们搬去的那个地方。薪俸虽然比过去多了,但开销却更大了。此外,还死了两个孩子,因此家庭生活对于伊凡·伊里奇就更不愉快了。
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把在这个新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归咎于她的丈夫。夫妻之间谈论的多数话题,尤其是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都有可能引向过去曾经引起过争吵的种种问题,而且这类争吵随时都可能爆发。夫妻之间很少有相亲相爱的时候,即使有,为时也很短。那只不过是他们暂时停靠的小岛罢了,然后他们又重新驶入隐藏着仇恨、彼此疏远的汪洋大海。如果伊凡·伊里奇认为这种疏远是不应该有的,那么这也许会使他感到伤心,可是现在他已经承认这种状况不仅是正常的,而且正是他在家庭中想要实现的目标。他的目标就是使自己尽可能地摆脱这些不愉快的事,并使这些不愉快的事具有一种无害的、体面的性质。他跟家里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就用这种办法来达到他的目的,如果他必须同他的家人在一起的话,他就尽量利用有外人在场这一点来保证自己不遇到不愉快的事。不过更主要的是,伊凡·伊里奇有公务,他的生活的全部兴趣都集中在公务之中,这种兴趣把他整个儿吞没了。意识到自己的权力,自己有可能毁掉想毁掉的任何人,走进法庭和接见下属时的威风,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威风,以及他应付上司和下属的成功,更主要的是,他感到他具有办案的才能,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十分得意,再加上与同僚们的闲谈、宴会和打牌,使他觉得生活非常充实。因此,一般说来,伊凡·伊里奇的生活,正如他认为应该如此的那样,愉快而体面地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