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5/13页)
对于旁观者——业余的哲学家而言,在我们渴望与排斥的复杂跳跃流转之间,没有比个体意志对自我身份认同及归属感的索求更强有力和更持久的主题了。由出生到濒死,人类都一直为这双重主题而痴迷。在我们生命的最初几周里,事关自我身份认同问题的紧迫感,就已转化为对于母乳的生理需要。婴儿去触碰他的小脚趾,继而去探索他那张婴儿床的栏杆,一遍又一遍地,他将自己的身体和周遭环境中的物品进行对比,在那双闪动着的婴儿眼睛里面,有一种自古即有的、原始纯朴的好奇。
自我意识是人类想要解决的首个抽象难题。确实,也就是这个“自我意识”,将我们与低等动物们区分开来。这种最初的、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把握,随着不断改变的关注重点,贯穿了我们的全部岁月。或许,“成熟”不过简单意味着个体的那些变化历程——由他自己所发现的、个人与这世界之间的关系。
在最初的自我意识建立之后,便会迎来迫切的、打算抛弃掉此种新发现的、形单影只感觉的需要,相比虚弱、孤独的自己,更需要去从属于某些更大、更具有力量的东西。精神上的隔离,对于我们而言,是无法忍受的。
《婚礼的成员》[106]中那位可爱的十二岁小女孩弗兰淇·亚当斯将这种广泛的需要表达得颇为清晰:“我的问题在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是独来独往。所有的人都归属于一个‘我们’,除了我以外。不归属于一个‘我们’,会使你感到太过孤单。”
爱,是联结“我”与“我们”之间的桥梁,不过,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却存在着一个悖论。去爱另一个独立的人,开启了个人同世界之间的一种崭新关系。爱人们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对周遭世界做出反应,甚至可能会去写诗。爱是一种确信,它刺激“肯定”一面的反应,以及更全面广阔的交流。爱驱逐恐惧,并且在“同在一起”的安全感呵护之下,我们找到了心安和勇气。我们不再害怕那由来已久的恼人问题——“我是谁?”“我为何存在?”“我将去向何方?”——在已驱逐了恐惧之后,我们会变得坦诚而宽容。
恐惧是邪恶的原始源头,当问题“我是谁?”反复重现却得不到回答时,恐惧与挫折感便会投影出一项负面属性。恐惧的灵魂仅仅能够回答:“既然我并不知道‘我是谁’,我便只知道我不是什么了。”这个来自情感上的不确定推断是势利、偏狭和仇外的。仇外的个体只懂得拒绝和毁灭,一个仇外的国家不可避免地会发动战争。
美国人的孤独,并不存在仇外的基因。就一个国家而言,我们的人民颇为外放,总是向往快速直接的接触,寻求更为深入的体验。然而我们却倾向于从中找到诸如独立性和孤独之类的东西。欧洲人在家庭纽带和死硬的阶级愚忠之中获得安全感,他们几乎完全不懂得那种精神上的孤独感,而这在我们美国人来说乃是自然而然。欧洲的艺术家们倾向于去组成团体或者美学上的学派,而美国的艺术家则始终都是特立独行——不仅在一切关于创新精神的社会部分,在艺术家自己创作的轨道上也同样如此。
梭罗遁入山林,去找寻他人生的终极意义。他的信条是返璞归真,于是在生活方式上便刻意剥离掉物质需求,达到了斯巴达人的程度,如此他的内在生命便能够自如活跃起来。他所致力的目标是将世界归置到一个角落里。在那种方式之下,他发现“一个人认为他自己是什么,就决定了——或者更确切地说——预示了他的命运”。
另一方面,托马斯·沃尔夫则转向城市,在徘徊于纽约市的年岁里,他继续着那狂热的、长达一生的、对于他那失去了的兄弟与那扇魔门的追寻。他也将世界归置到了一个角落里。当他在城里的百万人中间穿梭,对他们的注视做出回应时,他体会到“那寂静无声的相会,(它)是人们生命中一切相会的总结”。
不管是田园诗般地去享受乡间生活,还是身处迷宫般的大都会,我们美国人一直都在寻觅。我们四下徘徊,我们提出问题。但是答案,却等在每一颗彼此分离的心中——关于我们自我身份认同的答案,以及我们能够掌控孤独的方式,于是最终,我们能够感觉到心之所属。
想象力共享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接下这个任务。美学的独创性从来就没成为我的问题。飞行,它本身使我感兴趣,但我对腌制鸟尾巴什么的全无兴趣。发觉自己如此笨拙地做了承诺,我开始回忆起三年前在法国时面临的一个相似的窘境。就在我们到达巴黎后不久,一个富有魅力的绅士来看我们,他跟我说了很多话,完全是法语,滔滔不绝、语速极快。我除了知道这位访客迫切地想要从我这里弄到什么东西以外,其余全然不懂。因此,带着少许谦恭,我说出了我所知道的少数法语词之一:“可以。”那位访客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停止了滔滔不绝。“啊,好的!好的!”他又回来过两次,重复着这种令人感到迷惑不解的仪式。不过,在一个新的国家,事情总是很奇怪的。我一直没有觉得陷入了什么麻烦,直到有天一个朋友来到旅馆问我现在到底该干什么。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小卡片给我,我读了整整十遍,然后瘫坐在了床上。这张卡片是一张印刷精美的邀请函,用于旁听巴黎索邦大学法兰西剧院黎塞留厅的讲座“关于现代法美文学之比较”,主讲人卡森·麦卡勒斯。讲座的时间就在明天晚上。我丈夫读过卡片之后,开始准备行李。我则打电话给一个在美国大使馆的老朋友,然后他到我们这儿来了。他是哈哈大笑,我则抱怨塞责,我们一块儿喝了好几个小时白兰地。在一番理性探讨之后,他说:“既然你明天晚上绝对无法在索邦大学用法语做讲座,那么想想还可以做点儿什么?”我看着丈夫收拾行李,想起了最近完成的一首诗。我们的朋友——一位曾经的文学评论家听了这首诗,觉得这样能行。他用法文为我写了一封简短的道歉信,开头是:“我很抱歉,但我不会说法语——”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法兰西剧院黎塞留厅,念了我的诗,然后坐在剧场台上,在两位评论家用我全然不懂的语言争论两种文学的方方面面时,努力试着表现出睿智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