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8/13页)

伊萨克·迪内森:赞美光明

一九三八年,我拜访了在查尔斯顿拥有一间极好书店的几位朋友。在逗留的第一晚,他们问我是否读过《走出非洲》,我说我没读过。他们告诉我这是本特别美的书,必须读一下。我扭转头去,说我现在根本不在读书的状态——因为那时候我刚刚写完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我曾想当然地以为,《走出非洲》这本书是有关草原大狩猎游戏之类的,而我并不喜欢读到那些仅仅因为比赛就要被射杀的动物们。整个周末大家都在推荐《走出非洲》,星期天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们悄悄地将《走出非洲》放进了我的挎包里,什么都没说。我丈夫开车,于是我就得闲来读书了。我打开第一页:

我的非洲庄园坐落在恩戈山麓,海拔高达六千英尺。赤道在这片高地北部的一百英里土地上横贯而过。白天,你会感到自己十分高大,离太阳很近很近,清晨与傍晚都那么明净安谧;而夜晚,你会觉得寒意袭人。

地理位置和地面高度巧妙地相结合,造就出一片举世无双的景观。这里的一切并不丰饶,也不华丽。这是非洲——从六千英尺深处提炼出来的——浓烈而纯净的精华。色调如此干燥,像是经过燃烧的陶器一般。树木上,悬挂着轻盈而微妙的叶片。枝叶的形状显然与欧洲树木相异,不是长成弓形或圆形,而是层层叠叠地向水平方向延伸。几株高树,孤零零地兀立在那儿,犹如伟岸的棕榈。那骄矜而又浪漫的气势,俨然一艘艘八面威风的舟楫,方才收拢起它们的风帆。树林边缘的线条别具韵致,仿佛整个林子都在微微颤动。虬曲盘绕的老荆棘树,枝桠光秃秃的,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辽阔的草原上。不知名蒿草的阵阵香气迎面而来,类似于麝香草或爱神木的气味。有些地方的香气却异常浓烈,甚至能刺痛你的喉咙。那些花儿,不论是草原上的,还是原始森林藤葛上的,都给人以即将凋零,点点簇簇,不胜纤弱的感觉——只是大雨季刚至时,莽原上一丛丛硕大、馥郁的百合花才竞相绽开。你站在这里,视野变得开阔而高远,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被赋予伟大、自由与无与伦比的崇高感。[116]

我们下午很早就开车启程,这本伟大的书中的诗性和真实使我感到晕眩,甚至天黑了之后,我还打开车灯,继续读这本《走出非洲》。我一直都觉得这种美丽和真实没有办法延续,但是翻过一页又一页,我只是变得更加着魔沉迷。读到接近尾声时,我确信伊萨克·迪内森给非洲大陆写了一本了不起的挽歌,确信这位杰出、突出的作家能给读者一个净化、升华的保证。她的朴实与“无与伦比的高贵”使我意识到,这是我一生中读过的最为烁烁生辉的书之一。

那些燃烧着的荒漠、原始丛林和山岭开启了我向往非洲的心。使我开启这颗心的,还有那些动物们,那位光芒四射的存在——伊萨克·迪内森,以及那些农妇、医生、猎狮者。就因为《走出非洲》,我爱上了伊萨克·迪内森。如果她愿意骑车穿越一大片玉米地,我也愿意骑上车跟随着她。她的狗、她的农庄和“露露”[117]都变成了我的朋友,那些她那么喜爱的当地人——法什、卡曼特,还有农场上所有的其他人——我也全都喜爱。我读《走出非洲》读得过多,太过喜欢这本书,以至于作者变成了我想象中的朋友。尽管我从未给她写过信或者渴望去拜访她,她仍旧在那里,带着她的内敛、她的沉静,还有她那伟大的、使我安心舒适的智慧。这本书中闪耀着她的人性,在那片伟大而悲壮的大陆上,她的人民成为了我的人民,她的风景成为了我的风景。

显而易见,我想要去读她的其他著作,我所读的下一本书是《七个哥特传说》。与《走出非洲》的闪耀相比,《七个哥特传说》这本书具有明显不同的特质。它们杰出、克制,每一篇都给出深思熟虑的艺术作品该有的氛围。从她漂亮文体那陌生的、古雅的特性之中,人们意识到作者本人是在用一门外语写作。它们有一种清晰的、如硫黄灼烧般的特性。当我身体不舒服或者对这个世界感觉沮丧时,我就去读《走出非洲》,它使我感觉舒适,并且支持我的内心,从来都不曾失败过;当我想从我那肉身中抽离出来时,我会读《七个哥特传说》或者《冬天的故事》;而后来的时候,我会去读《最后的传说》。

大约两年前,美国艺术暨文学学会——我是其中的一名会员——给我写信,说学会已经授予伊萨克·迪内森荣誉会员称号并邀其前来访问。我对见她一面这件事颇有些踌躇,因为伊萨克·迪内森在我心中的形象是如此根深蒂固,我担心真实将会对这一印象造成干扰。但是,我还是去了那场晚宴。在鸡尾酒会时间里,当我遇到学会主席时,便向他提了一个不情之请。我问他,在晚宴聚会的时候,我能否坐在伊萨克·迪内森旁边。出乎我意料之外并使我倍感欣喜的是,学会主席说她也提出想要挨着我坐,因此桌子上的座位牌已经如愿摆好了。学会主席同样也对我提问,请教我们应该怎样称呼她,因为她的名字是卡伦·布里克森—芬内克男爵夫人。我能够跟他说的就只是,在第一次聚会上,我不会叫她“布奇”[118]。我说:“我觉得最好的是‘布里克森’,因此我会称呼她‘布里克森’。”我就是这么叫的,直到我们讨论如何直呼其名的问题时,她请求我喊她谭雅——这是她的英文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