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点钟的直达快车(第6/7页)
每当这位神经质的来客逐渐平静下来,与他同行的那位律师,就从头等车厢里出来找他,拽着他去餐车喝香槟酒。
他就是现在站在尸体旁那个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律师。此人个头敦实,表情轻慢无礼,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戴讲究。人们不由得会产生一种感觉:他的委托人经常性的激动亢奋,对他可能有利。父亲说,死者是个大名鼎鼎的富翁,心地善良的舍拉普特教徒,但已经近乎神经失常。他毫不避讳米沙,当着他面谈到和米沙同年的儿子和已经去世的妻子。后来又谈到他第二个也被他抛弃了的家庭。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吓得脸色煞白,语无伦次。
他对米沙表现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疼爱,也许反映了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他不时送礼物给米沙。为此每到大站,他总要去头等候车室一趟,因为那里有书卖,还有各种玩具和地方名胜纪念品。
他不停地喝酒,并且诉苦说,已经两个多月没睡觉了,每当酒醒过来,哪怕时间不长,便觉得极其痛苦,这是一个正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寻短见的前一分钟,他跑进他们的包房,抓住格里戈里·戈尔东的手,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就冲向过道平台,纵身跳了下去。
米沙正仔细端详装在木匣里的一套乌拉尔矿石标本,这是那死者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突然,周围骚动起来。另一条铁路线上驶来一辆检道车。上面跳下来一个制帽上饰有帽徽的侦查员,还有医生和两名警察。他们冷漠地打着官腔,提出一连串问题,一边做记录。列车员和警察笨手笨脚地拖着尸体,磕磕绊绊地上了砂砾路基。有个女人号啕大哭起来。乘务人员请旅客回到车上去,汽笛一响,火车又开动了。
八
“教堂那个讨厌的神甫又来了!”尼卡恼火极了,在屋子里急得乱转。客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出不去,再无退路。房间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是伊万·伊万诺维奇的,一张是他的。尼卡来不及多想,就钻到自己床下。
他听见他们到别的房间找他,喊他,见他不在都感到奇怪。后来,他们进了卧室。
“瞧,没办法啦,”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尤拉,你自己出去走走吧,也许过会儿你的朋友就会来的,那时你们再一起玩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和伊万·伊万诺维奇先谈了一会儿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学闹学潮的事,尼卡也只好在他那难堪的、不体面的防空洞里呆了二十来分钟。好不容易他们才去了阳台。尼卡轻轻推开窗户,跳到外面的花园里跑了。
尼卡今天精神不佳,前一天夜里没睡着觉。
他已经过了十三岁,不愿再当孩子了。一夜没睡,他一大清早就从屋里出来。太阳冉冉升起,花园地面的露水还没有干,处处摇曳着歪歪斜斜的修长树影。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湿毡那样透着深灰色。清晨醉人的清香,仿佛正是从湿地上的树影里散发出来的。影子缝里映出的长条光带,仿佛女孩纤细的手指。
蓦地,离他几步远的草丛里,有一股水银像草叶上的露珠闪烁着滑了过去。这股银色的水柱,一直往前蹿动,没有渗进泥土里。突然,它一个转弯消失不见了。原来这是一条方花蛇。尼卡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是个奇怪的孩子。每当感到兴奋,他就大声自言自语。他也学着母亲,喜欢谈些高深的问题,发表点奇谈怪论。
“世界是多么美好!”他想道,“可是为什么人们生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呢?上帝当然是有的。如果上帝存在的话,那这上帝就是我。瞧,我可以对它下命令。”说罢他瞧了瞧微微颤动着的白杨树,树上闪着水亮的叶子,好像是剪碎的薄铁片。“现在我要对白杨树下一道命令,”他使出全身力气,不是简单低语一声,而是以整个身心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停住!”白杨树立即听话地纹丝不动了。尼卡高兴得大笑起来,拔腿奔向小河去洗澡。
他父亲杰缅季·杜多罗夫是个恐怖主义分子,还在服苦役,原判绞刑,后蒙皇上特赦,改为苦役。他母亲是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的一位乖张任性的公爵小姐,而且也还年轻貌美。她总是为一些事情所着迷,例如暴动、暴乱分子、激进的理论、著名演员、贫穷的失意者。
她疼爱尼卡,把他的正名英诺肯季变着法儿叫,想出一串别人想不出的稀奇古怪的爱称,像什么“英诺契克”,或叫“诺钦卡”;母亲常带他到梯弗里斯娘家去炫耀。那里,在他们所住的庭院中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株粗大的热带树。宽阔的叶子犹如大象的耳朵,把院子上空南方炎热的阳光都挡住了。尼卡总感觉这棵树不是植物,而是一只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