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10/11页)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救醒她。继而一想,首先该向所谓的受害者表示一下关心,才不失体面。他走到科尔纳科夫跟前,对他说:
“刚才说要找医生。我可以帮忙。让我看看您的手。哦,您真命大。您的伤根本不要紧,连包扎都不必。不过,可以擦些碘酒。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来了,我们向她要点碘酒。”
这时,斯文季茨基夫人和冬尼娅朝尤拉快步走来,两人都面色如土。她们叫他赶紧丢下手里的事,快去穿大衣,家里派了人来接他们,因为家中出了事。尤拉这一惊非同小可,估计是发生了最大的不幸。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跑去穿大衣。
十五
下了马车,他们飞奔进屋,但已经晚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已经闭上了眼睛。死神降临在他们回来之前十分钟。由于没有及时诊断出急性肺积水,在长时间窒息性发作之后,安娜·伊万诺夫娜猝然死去。
起初几个小时,冬尼娅一直号啕痛哭,全身抽搐着,谁也不认识了,第二天她安静下来,耐心听父亲和尤拉的劝慰,但她只能点头来作答,只要一张口,又像昨天那样难以抑制自己的痛苦,忍不住要呼天抢地恸哭起来,仿佛疯了一般。
在安灵弥撒停下来的间歇中,她两只美丽的长臂抱着那祭坛上花圈旁的棺木一角,守在亡母身边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周围的人她谁也看不见。但只要她的目光同至亲好友的目光相遇,便立刻站起身来,忍痛快步跑出大厅,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扑倒在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着把自己肝肠俱断的痛苦倾泄出来。
近日来,尤拉由于内心痛苦,长时间站立祈祷,睡眠不足,也由于低回凄婉的哀乐和昼夜明蜡的刺激,再加上最近患了感冒,一直感到心绪纷乱却又甜丝丝的,既像梦呓般的舒适,又因悲痛而兴奋。
十年前母亲辞世时,尤拉还是个小孩子。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捶胸顿足地痛哭,又悲哀又害怕。那时他想到的主要不是自己。其实他那时恐怕还不明白他尤拉是个什么人,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当时对他来说,主要的是周围外在的事物。这外在的世界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尤拉,就像一座无法通过但可以感觉到的威严的森林。母亲的死对尤拉震动极大,因为他和她原本像在这座森林中迷了路,可突然母亲不见了,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这森林便是世上的万物:天上的云朵,城市街道上的招牌,消防瞭望塔上的气球,以及在圣母马车前骑着马不能戴帽子只套耳罩的修道院的仆役。这森林还包括商场里的商店橱窗、星光璀璨的高远的夜空,以及那里的天主和众神。
幼时,每当保姆给他讲天神的故事,这深邃莫测的高空便仿佛低垂下来,落到育儿室保姆的裙摆旁边。当在沟谷里压低榛树枝采摘榛果时,这天穹就低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了。天空又好似沉入了育儿室那个镀金的浴盆里,在金光闪烁的盆里沐浴后,跟随保姆去巷子里小教堂参加晨祷或日祷。在小教堂里,天上的星星化为一盏盏长明灯,上帝变成神甫,众神也按威力大小在教堂中各就各位。不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大人的现实世界和城市。这座城市犹如黑森森的树林,周围一片昏暗。那时,尤拉几乎以全部本能的虔诚,信仰这森林的上帝,正如信任护林人一般。
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在念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整整十二年里,尤拉学习了古代史和神学、传说和诗歌、历史和自然科学,犹如熟悉了自家的历史和家谱。现在他已无所畏惧,不怕生活,不怕死亡;整个人世和所有的事物,都超不过他的知识范围。他觉得自己和宇宙也是平起平坐的。所以他此刻站着为安娜·伊万诺夫娜做丧礼弥撒,和当年为母亲治丧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那时他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他害怕,他祈祷。现在他听安魂祷告,把这当作直接对他讲的切身之事。他聆听着祈祷的词句,努力琢磨其中明确表达的思想,就像做任何别的事情一样。他对天地的伟力,怀着如同对伟大先辈一样的崇敬心理。而他要继承天地间博大力量的感情,与虔诚信神毫无共同之处。
十六
“神圣的天主,神圣伟大的主,神圣不朽的主,赐福我们吧。”这是什么声音?自己在哪儿?要出殡了。该醒醒了。早上五点多钟,他和衣倒在沙发上。可能他在发烧。现在人们正到处找他,谁也想不到他在藏书室里睡着了。那里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他正躺在书架后面远处的角落里。
“尤拉,尤拉!”仆人马克尔就在不远的地方喊他。该出殡了,马克尔要把花圈从楼上搬到外面去,可他找不到尤拉。再说马克尔自己也被堵在满是花圈的卧室里。因为外边楼道上大衣柜的门打开了,挤住了卧室门,马克尔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