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6/11页)
今年夏天,拉拉来到田庄时,感到疲惫不堪——她平时过于辛苦了。如今她很容易暴躁,变得多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由此她显得气量狭窄,而过去她一向性格开朗,从不拘泥小节。
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仍然不放她走。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疼爱她。然而自从莉帕成年之后,拉拉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人。她不接受他们的薪金。他们一定要她收下。可实际上这笔钱对她来说又是缺少不了的。可是作为一个客人挣这么一笔个人的薪水,是难以说得过去的,而且也是不符合实际的。
拉拉感到处于自欺欺人的难堪境地,自己成了科洛格里沃夫全家的累赘,他们只是不说罢了。她对自己来说也成了一个负担,她想一走了之,去哪都可以,只要能脱离这样的处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但拉拉又认为应先归还欠科洛格里沃夫的钱。可目前她上哪也弄不来这笔钱。由于罗佳干了荒唐事,她简直成了他过错的人质,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懑使她成天坐立不安。
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拉拉处处觉得人们对她不够尊重。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的客人对她过于殷勤,她认为是把她当成了唯命是从的所谓“养女”,是个轻易就能到手的女人。如果大家不理睬她,她认为把她看作了微不足道的人,所以才视而不见。
虽然拉拉的忧郁症经常发作,她仍照样参加杜普良卡田庄上各种热闹的娱乐。她在河里嬉水、游泳、划船,夜间到河对岸参加野餐,和大家一起放焰火、跳舞。她也去参加戏剧爱好者的演出,尤其热衷于短毛瑟枪的射击比赛,其实她更喜欢用罗佳的那支轻便的左轮手枪。她熟悉这枪,射击十分准确。她开玩笑说可惜她是个女人,否则她会成为好决斗的勇士。然而,拉拉越是玩得欢,心情就越坏。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干什么。
他们回城后,情况变得更为糟糕。拉拉除了上面谈的那些烦恼外,还不时与帕沙发生口角、怄气。拉拉尽量不和他大吵,因为她把他看作是自己最后的靠山。帕沙近来有些自以为是,说话带点训人的口气,弄得拉拉哭笑不得。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人和她欠的债——这些在她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拉拉对生活感到厌恶。渐渐地她精神有些失常了。她一心想摆脱过去熟悉的生活,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她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一九一一年的圣诞节时,做出了关键性的抉择。她决定立即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独立生活,需要的钱准备向科马罗夫斯基借。拉拉觉得,经过从前那些事之后,又经过她自己已赢得的几年自由的生活,他应该慷慨地帮她,用不着多费口舌,他也不至于那么肮脏、自私。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着这样的目的去了彼得罗夫大街,临走时把罗佳的枪装上了子弹,扳开保险,揣在袖筒里,如果科马罗夫斯基拒不给钱,曲解她的来意,或者对她放肆,那就用手枪打死他。
街上一片节日景象,但她却心烦意乱,对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她心里,这一枪已经打响,至于向谁放的,她完全不理会。
她清醒意识到的,只有这一声枪响。一路上,她耳朵里一直回荡着这声音。这一枪射向的是科马罗夫斯基,是自己和自己的命运,是田庄草地里挂在橡树干上的靶子。
八
爱玛·埃内斯托夫娜开门看见拉拉,惊讶得大呼小叫。她伸手帮拉拉脱大衣。拉拉忙说:
“别碰我的手筒!”科马罗夫斯基不在家,但爱玛·埃内斯托夫娜还是劝拉拉脱下大衣,进屋里去。
“不行。我急着有事,他在哪儿?”
爱玛·埃内斯托夫娜告诉她说,去参加圣诞晚会了。拉拉拿了斯文季茨基家的地址,走下那条记忆犹新的阴暗的楼梯,走过平台上的彩纹玻璃窗,直奔穆奇大院的斯文季茨基家去。
拉拉再次来到大街上,才朝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时城里正是隆冬的傍晚时分。
天寒地冻,马路结上了厚厚一层肮脏的冰层,好像是破啤酒瓶的瓶底。空气吸进肺里冷得刺人。四周弥漫着灰色的霜雪,仿佛空气中充塞了蓬乱的鬃毛在刺你的脸,像围脖上冻了冰的灰毛扎着皮肤和嘴唇一样。拉拉在空旷的大街上走着,心狂跳不停。路旁茶室和小吃店里冒出一团团的热气。寒雾中浮现出路人一张张脸,冻得活像红香肠,马头和狗头下面挂着一溜溜细长冰柱,像长了冰胡子。房屋窗子都结了厚厚一层霜花,仿佛涂上了白粉。那不透明的玻璃上,影影绰绰看到点燃的五光十色的圣诞树和欢聚着的人群,似乎屋里的主人在白色帷幕上给路人放映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