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窟边 《雨》作品三号(第3/4页)

他说他常梦到辛,辛也还是老样子,只是身影愈来愈淡,愈来愈像是幻影了。

他说辛还在这园子里。就像平日辛陪他们割胶或锄草,大人忙大人的,小孩玩他自己的。

有许多时候,辛不在他们的视线内。有时在一棵大树后剥开老树皮,找刚孵出的雪白的幼蝎或小蜈蚣;观察灌木丛的蜘蛛和它们千变万化的网;抓豹虎①玩,或者爬到树上去远眺。或到哪条水沟边去观看清澈流水里巡游的鱼——总是冲来冲去的蓝线鱼,有老虎斑纹的老虎鱼,泥鳅,两点马甲,及许多不知名的。还有蜻蜓的幼虫,蝌蚪;真的或假的打架鱼。辛最爱打架鱼了,抓了好些蓄养在玻璃瓶里、咸菜瓮里。水里有时还会出现生性谨慎的鳢鱼,但母鳢鱼会带着一群橘色的幼鱼,看到小鱼就知道近处必有母鱼。它常就因为那样被抓来杀了吃。但那样的母鱼一般都不大,不足半斤,是母鱼里的生手。

但辛那样的“不在”,只需一声叫唤就会把它取消,只要回个声音他们就安心了,知道他躲在哪里。多叫唤两声他就会火速出现,他不是个会让父母担心的孩子。除了那一次。

伊很觉心酸,女儿接二连三地生下,阿土却好像更孤单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男的。男人好像跟儿子比较有话说。伊想起自己的父亲好像也是那样的。再生不出也许只好到亲戚那里去抱一个回来——或拿一个女儿去交换。但他会接受吗?“把他生回来”的谎言那时不就戳破了?

辛那么聪明的孩子还是会遭逢那样的意外,对阿土的打击是难以言喻的。

那天天黑了,阿土才从镇上匆匆赶回,还特地买了一斤烧肉要加菜呢。哪知一抵家门并没有看到辛来迎接,妻还一脸惊惶地说儿子一直没回来呢,她往他离去的方向大声喊了几十次了,都没有回响。天黑了,伊还要带女儿煮晚餐,没办法过去看。丹斯里也没有回来。

阿土听了心底一阵发凉。停好脚踏车,二话不说,拎了手电筒和巴冷刀,快步朝儿子消失的方向奔去。敦紧紧跟着。

好一会抵达园的边境。一条水沟绕了过来。沿着辛往常抓鱼的地方一路寻去。前一晚下过大雨,水流比往常急,水也比较深——洗米水的浊白,但看来也还好,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辛常到这儿玩,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势。除非是多日连续的暴雨,让沟水满溢,看不出哪里深哪儿浅,否则是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的。然后听到敦的狂吠,朝着那口井。阿土亲手挖的那口井。为枯水季灌溉之用的。他全身的皮都麻起来。水电筒照到那水面漂浮着什么。黑色的头发,衣服,是辛没错。他阿土趴在井缘废枕木上,一伸手够着他冰冷的手臂,一把拉起。放平了,鼻孔有水流出,脸灰白,什么呼吸心跳脉搏全都没了。阿土双手使劲按压他胸腔,却感觉那肌肉像塑胶那样既硬又冷。拉开上衣,只见肤色白得吓人,皮都有点起皱了。按压之下,有血水从他灰白的唇间流出,但他也听到他厚大的手掌下,辛稚小的肋骨清脆的断裂声。

他的泪水像滂沱大雨那样落在儿子的尸体上。

那只叫丹斯里的狗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让阿土百思不解,那井又不深,而且辛每天都在那附近玩,怎么可能会出这种事?辛的左前额上有一块瘀青,也许是失足摔落时敲到的。他一向很乖,不会无缘无故地想去跨越那口井吧?难道是被追逐?妻说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黄昏时有听到狗吠,伊眺望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事。而且从尸体僵硬及发白的程度来看,应该是更早以前就死了。

他们有考虑去报案并送去解剖,但如果那样就只能葬在坟场了。

还有那只笨狗怎会不见了?

这事让阿土非常心酸,对未来更加忧心,有时想到茫茫不可测的命运。有一回竟梦到过自己的死亡。硬化成木雕那样的身体躺在那鱼舟上,顺着河水往上游逆流。目不能视物,但听得到大河的水声。心想是不是该更虔诚些,至少该为孩子祈福。但想到孩子的未来,他还是会有几分惊恐。但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意外死了,孩子的命运势必会相当悲惨。

世事的变化是远超过他能想象的。日本鬼子打中国打了八年,把阿土的家乡打得遍体鳞伤,他们因此避祸南下。听说日本人快来了。蝗军已经从这半岛的北方登陆,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接下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孩子多,夫妻俩的压力更大了,工作量也更大,养的鸡鸭更多了,还养了猪。夫妻之间的话也少了,有时会默默地怀念以前只有两个孩子时的单纯美好。阿土也担心妻子会不让阿叶继续念书,挺着大肚子的伊讲过许多回了,要他一天接送两回那多辛苦啊。家里缺人手,女儿以后反正都要嫁人的,不读书也没关系。但阿土希望女儿也能多读点书,也许能因此飞得远一点,不是嫁人生孩子这唯一的出路,一旦被孩子一辈子拴在贫穷的屋顶下,就很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