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时代 3 在爱与巧克力年代 10 我回到了恰帕斯,在明天农场过圣诞节;在可可园中被求婚,是我今生第二倒霉的事(第21/24页)

我直奔他的房间。他已经被戴上了氧气面罩。他很讨厌这些医疗设备,所以我知道他肯定时日无多了。我和他每见一面,他距离死亡就更近了一些。我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友治不死的话,他可能会直接消失。

“我承诺过,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不会死。”他说。

“看上去,你这个承诺遵守得勉勉强强。”

“美国那边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的那些历险故事,尽量把旅程讲得妙趣横生,讲得比实际旅程令人兴奋又引人发笑得多。我想,自己是想逗笑他。他和我叙述了日本店的进展。我们聊到彼此的父母,而他们都不在世上了。我请求他如果在天堂遇到我的亲人,就替我向母亲、父亲和奶奶问个好。

他冲我微笑:“我觉得你该清楚,我上不了天堂,安雅。首先,我不是个好人。其次,我也不相信有所谓的天堂。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信不信天堂的存在。”

“我很软弱,友治。”我说,“如果相信对我来说更有利,我会相信。我不愿意想象你最终会飘荡无依,像是在什么黑暗的空洞里。”

雨后放晴,他不顾医生的劝诫,执意要去散散步。宅邸的院落十分精致,尽管湿度很大,但我还是喜欢在户外活动一番。

事实很快证明,走路和谈话对大野友治来说太费力了,尽管他的氧气罐紧随身后,但他还是不久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们在锦鲤塘边的长凳上稍作停留。“我不喜欢将死的感觉。”他在呼吸渐渐平稳之后温和地说道。

“你这语气,就好像是说到某种不爱吃的食物那么简单。就好像说,我不喜欢吃西蓝花。”

“我并不记得你是个幽默的人啊。”他说,“这是由我从小受的教育决定的,我们被教育成凡事内敛的行事风格。我不想死。我更情愿活下来,去对抗、去安排、去筹谋、去共谋、去争胜、去背叛、去吃巧克力、去喝奶昔、去调笑、去做爱、去笑疯掉、去在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记……”

“我很遗憾,友治。”

“不,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我只想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感觉。我不喜欢这痛苦。我不喜欢自己的身体状况被当作每日例行的议程来讨论。我不喜欢自己看起来像个僵尸。”

“你还是很帅的。”我告诉他。他的确还是帅的。

“我像个僵尸。”他朝我歪歪斜斜地笑,“我们真该像鱼那样。”友治说,“看看它们,它们游来游去,吃东西,然后死掉。它们并不会生产这些小东西。”

第二天上午很早时,友治就过世了。当一雄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我低垂下头,但是并不放任自己哭出来。“他走得安详吗?”我问。

一雄有一会儿没回答:“他走的时候很痛。”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

“他有没有留给我什么话?”

“有的,他给您留了一张字条。”

一雄把那张字条递给我。友治的笔迹很浅,我眯着眼,想要认清他写了什么,然后才意识到他写的是日文。我又把给字条递还给一雄:“我看不懂。你能不能替我翻译出来?”

一雄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不出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很抱歉。”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试试看吧。也许这些字对我有意义。”

“如您所愿。”一雄清清嗓子,说,“给我的妻子。鱼不会带着遗憾而死去,因为鱼并不会爱。我带着遗憾而去,但我仍然庆幸自己并不是鱼。”

我点头。

我低垂下头。

我并不爱他,但我会非常想念他。

他理解我。

他信任我。

这比爱更好吗?

也许,鱼是会爱的。友治怎么能说得清呢?

也许是出于抗拒的心理,我并没有带任何黑衣服到日本来。一位女仆借了我一套丧服,也就是黑色和服丧礼服。我换上,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觉得自己看上去比二十岁更老。我成了寡妇,也许寡妇本身就是这副模样。

这场葬礼如通常葬礼那样展开。到现在为止,我去过的葬礼次数,已经超过了我这个年龄一般所能经历的了。这场葬礼是日式的,但是葬礼的语言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小小的丧礼礼堂的墙壁是浅色松木的,好像一个穷人的棺材内部的样子,里面挤满了友治的同事、亲属,人太多,有很多人挤在后面,我都看不到。祭坛上焚着香,空气中满是呛人的甜腻,那是人造赤素馨花和檀木的味道。(无论长到多大,我永远不能把赤素馨花的味道跟死亡剥离开。)蓝色花瓶中兰花绽放,浅底木盘中一朵百合飘荡。

人们说,葬礼上的死者看起来很安详。这说法很好,但似乎并不对。死者看上去就是死了。也许尸体看起来很安详——既不会咳嗽,也不会喘息;既不会争论,也不会移动——但那只是一具躯壳,没有别的意义了。那具尸体曾经是大野友治,他身着婚礼礼服,双手叠放在他最爱的武士刀上,他的残指因为角度的巧妙而看不到了。他的嘴巴被人为地摆成一个类似微笑的古怪模样,而这表情在友治生前是从未展露过的。这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友治,这个模样也并不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