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3/20页)

“我刚刚读完了伊萨克·巴别尔(18)。”我告诉他。

他不动声色地在考虑我的话。

“多少是为了好玩,我在想他就是那个失掉了的环节;这些小说是把你们联系起来的东西,如果你恕我冒昧提到你的著作——”

他把双手交叉在肚子上,就放在那里不动了,这个动作使我只好说:“对不起。”

“说下去。同巴别尔联系起来。怎么联系起来的?”

“当然,说‘联系’这个词并不恰当。‘影响’也是如此。我说的是一家人的相似。照我看来,好像你是巴别尔的美国亲戚——而费里克斯·阿勃拉伐纳尔是另外一个。你通过‘耶稣之罪’和《骑兵军》里的一些东西,通过有讽刺意味的做梦和直率的报道,当然,还有通过写作本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战争小说里有一句话:‘伏罗希洛夫用毛瑟枪梳理了他的坐骑的鬃毛。’这正是你常做的事情,每一句话里都有一个使人叹绝的小镜头。巴别尔说,如果他要写自传,他就管它叫《一个形容词的故事》。要是可以设想你也写自传——要是这样的事情可以设想的话——你可能也会用这个书名。不是吗?”

“那么阿勃拉伐纳尔呢?”

“哦,阿勃拉伐纳尔写的是本尼亚·克利克和敖德萨匪帮:幸灾乐祸者,匪徒,都是一些彪形大汉的类型。不是他同情这些暴徒——巴别尔也不是那样。而是他们对这些人感到敬畏。甚至他们被吓怕的时候,他们也感到敬畏。沉思的犹太人一听到这种不合教规的啃骨头的声音就有点儿迷恋。也就是巴别尔说的,敏感的犹太圣贤一心只想爬树。”

“‘我幼时过圣贤的生活,长大后开始爬树。’”

“对,就是这句,”我说。这不出我所料,但我仍很佩服。于是我就继续说。“瞧一下阿勃拉伐纳尔的《烫得正好》。电影巨头、工会巨头、骗局巨头、只靠她们的乳房才做了巨头的女人——甚至以前做过巨头如今落了魄的瘪三,说起话来也像落魄的巨头。这正是巴别尔对犹太巨头,对没有良心的哥萨克、对凡事都能随心所欲的人的那种迷恋。意志就是雄心。只不过是巴别尔自己并不这么可爱和庞大。这不是因为他怎样看待事物。他可以说是自我陶醉已被排除干净了的阿勃拉伐纳尔。如果你排除得够干净了,你最后就达到了洛诺夫的水平。”

“那么你呢?”

“我?”

“是的,你还没有说完。你也是巴别尔家在新世界的亲戚吗?根据你说的,祖克曼又是何许人呢?”

“什么也不是。我只出版了我送给你的四篇小说。我的亲戚关系不存在的。我想我现在仍处在这样一个阶段:我同我自己作品的关系几乎是不存在的。”

我说完以后,就马上伸手去拿酒杯,想隐藏我不老实的脸,放一滴白兰地苦酒在我舌头上。但洛诺夫还是识破了我的打算,因为当我谈到巴别尔把那个犹太作家描写成为一个心如残秋、鼻架眼镜的人时,我一时受到启发,加了一句,“阴茎充血”,接着把这话当做一个挑战——当做把我的灵魂铁匠炉生起火来的代达罗斯式(19)的引火方法——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洛诺夫问道。“说呀,别害羞。这很好玩。请说下去。”

“关于——”

“你读过的书。”

“你的书包括在内还在外?”我问他。

“悉听尊便。”

我说:“我把你当做是逃脱成功的犹太人。”

“这样有用处吗?”

“这话有些道理,是不是?你从俄国和反犹屠杀中逃脱出来了。你从清洗中逃脱出来了——而巴别尔却没有。你从巴勒斯坦和故国逃脱出来了。你从布鲁克林和亲戚那里逃脱出来了。你从纽约逃脱出来了——”

“这一切记录在什么地方呢?在海达·霍帕(20)那里?”

“有些确实是从他那儿看来的。其他一些是我自己搜集到的。”

“为了什么目的?”

“你要是对一个作家感到钦佩,你就会感到好奇。你寻找他的秘密。他的谜的线索。”

“但是纽约——我二十多年以前在那里待过三个月。谁告诉你我从纽约逃脱出来?”

“一些犹太人,你逃脱了他们。”

“我在那里三个月,我想我只有一次有机会说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话,我已不记得了,但是忽然我就属于某一派系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吗?”

“还有,那个姑娘,我爱上了她,同她结了婚。她那时不快乐。”

“为什么不快乐!”

“同我一样。甚至在那时候那些人也是极其知识分子气的人。真正可以说是思想上的本尼亚·克利克,甚至在孩提时代。我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可以支持我在那里待一年。我的霍普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