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38/46页)

乔治察觉其中有蹊跷,却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肯尼似乎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肯尼接着含糊地说:“我本来是想在这附近散散步。”

“那你怎么回家?”

“只好另想办法啰。

(一阵魔音对乔治说:“邀他回家过一夜嘛,告诉他说,你明天早上会开车送他回去。”乔治问魔音:“你把我当成什么货色?”魔音回答说:“只是建议而已,不听就算了。”)

酒送来了,乔治对肯尼说:“那个角落有张桌子,我们过去坐那一桌吧。该死的电视好碍眼。”

“好。”

乔治思忖,假如年轻人少一分被动,该有多好玩。但这种要求太过分了,他只能照年轻人的规则去玩,否则连边也沾不上。他们到角落的小桌对坐,乔治说:“我的削铅笔器还留着。”说着把削铅笔器从口袋掏出来,当双骰赌桌上的骰子,扔到小桌上。

肯尼大笑:“我的已经搞丢了!”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两人都醉了:肯尼有五分醉意,乔治则有九分。但乔治醉得宜然,他鲜少有机会醉得如此惬意。他尽量对自己描述这一种酩酊醉意。粗略来说,这种醉像柏拉图所言的“对话”,像两人之间的交谈,却又不像柏拉图那种吹毛求疵、咬文嚼字、更胜人一筹的对话,不是假谦虚的牢骚大赛,不是在辩论什么无聊的课题。这种对话是随性所至,无所不谈,可以尽情变动主题。事实上,重点不在于谈论的主题,而是两人心灵相系的这份感觉。乔治无法想象自己和女人进行这种对话,因为女人只谈切身的私事。他与同年龄的男人谈得起这种对话,条件是对方必须和他形成两极,例如对方是黑人。为什么非找对比鲜明的对象来交谈不可?因为两人必须代表象征性的角色。以乔治与肯尼为例,代表的是青春与年迈的两极。为何非具象征意义不可?因为这种对话的本质是对事不对人,是象征性的邂逅,不牵涉到任何一方的私事。如此一来,对起话来方可畅所欲言。即使是亲昵的告白或最致命的秘密,也只能以隐喻或例证的方式来客观陈述,才不至于对自己不利。

乔治本想向肯尼说明这些道理,却觉得太深奥,万一肯尼无法理解,难保气氛不会变僵。他最想让肯尼了解、最想劝自己相信的是,肯尼能领会这种对话的真谛。而在这一刻,肯尼似乎真有可能心领神会。乔治几乎能感受到对话的磁场环绕两人,激荡得两人炯炯生辉。以乔治而言,他确实觉得自己闪亮起来。至于肯尼,他看起来相当美,乔治认为可以用“绽放默契之光”这句话来形容他。因为从肯尼内心散发出来的不仅仅是智识,也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假魅力。老少两人对坐着,面对着彼此微笑——远超过微笑的层面——绽放相知相惜的喜悦。

“说话嘛。”他命令肯尼。

“我非说话不可吗?”

“对。”

“要我说什么?”

“随便,只要你觉得重要的事情,现在的事。”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晓得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觉得脑袋里塞了一堆不重要的东西,动不起来——我指的是对我不重要的东西。”

“比方说——”

“我先声明一下,我是对事不对人,老师。呃,今天你在课堂上讲的东西——”

“你觉得不重要?”

“天啊,老师——我明明说这话对事不对人,你的课比大部分的课好太多了,全班都有同感。而且,你尽量用书里的东西对照现代,可惜——错不在你哦——可惜我们好像老是被过去的东西压得走不动。以今天早上来说,《提托诺斯》就属于这种东西。别误解,我不是想一竿子打翻过去。说不定等我年纪大了,会觉得过去的东西对我而言有深远的意义。我想说的是,过去的东西对我这种年龄的小孩来说并不重要。我这年纪的人会硬说过去的东西很重要,其实只是客套一下而已。我猜是因为我们这年龄的人没有任何过去的东西——只有我们想忘记的东西,比如中学时代的事、比如我们作践自己的时候——”

“没问题!这我能理解。年轻人不需要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拥有的是现在。”

“唉,可惜现在是无聊透顶!我好讨厌现在——我是说,看看现在的环境——今天晚上当然例外——老师,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