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7页)
歌尔德蒙把几具死尸挨个瞅了一遍。那个姑娘的脸虽然完全变了形,却仍流露出对死亡的无可奈何的恐惧。在她把脸深深埋进被单的母亲的脖子和头发上,却可看出愤怒、恐怖和狂热的求生欲。尤其是那不服管束的头发,看来怎么也不肯向死神屈服。至于农民的面孔,则表现着抗争与强忍着的痛楚;看起来,他死时很难受,但却很有男子气概,下巴的胡子冲天空高高地、倔强地翘着,活像一名壮烈牺牲的战士。他这个舒展的、克制的、倔强而凝滞不动的姿态,真能引起某种美感;显然,一个如此迎接死亡的人不会是个胆小鬼。但更令人感动的,却是那个以肚子趴在门槛上的男孩的尸体;他脸上毫无表情,俯卧的姿态和紧握的小拳头却意味深长:无可奈何的悲哀,忍无可忍的疼痛。在他脑袋旁边的门上,锯了一个供猫进出的洞。歌尔德蒙仔细地察看着一切。在这座房子里,气氛无疑相当恐怖,而且一股尸臭令人恶心;尽管如此,一切却对歌尔德蒙有着深深的吸引力,仿佛充溢着伟大的命运的启示,它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其中甚至包含着某些能赢得他的爱、能使他铭记在心的东西。
这时罗伯特在门外已等得不耐烦和担心起来,开始大声唤他。歌尔德蒙是喜欢罗伯特的,但在此刻却不能不想到,像他这么个胆小、好奇、孩子气十足的活人,与那些死者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怜啊。他没有回答罗伯特;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那些尸体,心情就像一个艺术家,既怀着真诚的同情,又保持着鉴赏的冷静。他仔仔细细看了那些躺着的形象和那个坐着的形象,研究了他们的头、手以及身躯的姿态。在这座中了魔的房子里有多安静啊!在这所怪宅中,气味又是多么难闻啊!在这小小的人类的栖身之所内,灶孔里仍有余烬延烧,屋内却遍布尸体,死亡窃据着每一个角落,整个显得多么阴森,多么凄凉啊!这些无声无息的人,不久脸上的肌肉便会脱落,老鼠便会啃噬他们的手指。别的人都在棺木和墓穴里,悄悄地、不露形迹地去完成自己最后一件可悲的任务,即腐烂和发臭;他们五个人却在自己家里,在关着门的房间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无遮无掩地、不知羞耻地腐化了。歌尔德蒙已见过一些死人,但还从未碰到过死神如此残酷无情地捉弄人的景象。他把这幅凄惨的画面深深记在心中。
罗伯特在门外的喊叫终于使他再也呆不下去。他走出房来。
他那同伴怯生生地瞅着他。
“怎么啦?”罗伯特问,声音里充满着恐惧。“里边到底有没有人?啊,你干吗这么瞅着我?说呀!”
歌尔德蒙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他。
“自己进去瞧瞧呗,一所滑稽的房子。然后咱们去挤那头漂亮的母牛的奶。快去!”
罗伯特畏畏缩缩地跨进门,向着灶台摸过去,看见那个坐着的老太婆,发现是死的,便大叫一声,仓惶逃出门来,眼睛鼓得鸡蛋那么大。
“天啊!灶前坐——坐个死老婆子!怎么回事?屋里竟——竟没一个人?干吗不——不葬了她?啊,天啊,已经发臭了哟!”
歌尔德蒙淡然一笑。
“你是位大英雄,罗伯特;只可惜往回跑得太快了点。一个死老女人这么坐在椅子里,确实是个不平凡的景象。可你要是再往里走几步,你还能看见更加不平凡得多的情况呐。一共五个,罗伯特。床上躺着三个,门槛上趴着个小男孩,也都是死的。一家大小全死绝了,所以奶牛才没人挤了啊。”
同伴傻愣愣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用快窒息的嗓音叫了起来:“噢,噢,现在我明白了,昨天那些农民干吗不放咱们进村去。啊,上帝啊,现在我一切全明白了。鼠疫!凭我可怜的灵魂起誓,鼠疫,歌尔德蒙!而你在里边呆了那么久,没准儿还摸过死人吧!走开,你,别靠近我,你肯定给传染上啦。我很遗憾,歌尔德蒙,但我不得不走,我不能留在你身边。”
他已拔腿想跑,不想朝圣服早被拽住。歌尔德蒙以谴责的目光逼视着他,牢牢抓住他的衣服,他怎么挣扎反抗也不济事。
“小伙计,”歌尔德蒙用和气而讥诮的声调说,“想不到你倒挺机伶哩。看样子你是对的。喏,到下一个农庄或村子里咱们就知道啦。很可能这个地区真在闹鼠疫。咱们可以瞧瞧,看能不能平安无事地闯过去。但你想溜却不成,小老弟。你看,我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心肠有多软;当我想到,你可能已在里边受了传染,让你一跑说不定会在荒野里的什么地方倒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死,没谁来阖上你的眼皮,给你掘个墓坑,往你身上撒土——不,亲爱的朋友,要这样我会难过死了的。我说啊,你可得注意听并且好好记住,我说过一遍绝不说第二遍:咱俩处于同样的危险中,倒霉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还是让咱俩呆在一块儿吧,要么一道死,要么一道生,逃出这可诅咒的瘟疫区。要是你将来病了,死了,我就会安葬你,这难道不值得?要是该死的是我,那你尽可以自便,安葬我也好,径直溜掉也好,我反正无所谓。然而在这之前,亲爱的,不能逃走,记住!咱们将互相需要。好啦,别啰嗦,我什么也不想听。喏,去厩舍里找个铁桶来,咱们该挤牛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