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33/42页)

我提到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亲人儿,那是因为我今天的遭遇使我加倍地感到自己的贫困。我站停下来瞧那个摇手风琴的人。种种思想钻进脑袋里来,为了解闷儿,我便站停下来看。我站在那里,马车夫、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浑身肮脏的小女孩也站在那里。摇手风琴的人在一家窗户前演奏。我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本来长得很俊,可现在是一副病容,瘦弱得很,他只穿一件单衬衫,穿双破鞋子,跟赤脚没有多大区别,咧开着嘴站在那里听音乐,——年岁还小呐!他津津有味地看德国人的洋娃娃跳舞,自己的手脚冻僵了,浑身发抖,在咬自己的袖口。我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一个老爷走过,扔给摇手风琴的人一个小铜币;小铜币直接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人在菜园里跳舞。那男孩听见铜币的叮当响声,精神一振,怯生生的朝四周张望,以为是我扔的钱。他跑到我面前,两只小手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发抖,他递给我那张纸,说道:“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例行的一套话:“我的恩人呀,我,孩子的母亲,就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快要死了,要是您现在不忘记我的孩子们,那我死了也不会忘记您,我的恩人呀。”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件很清楚的事,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拿什么给他呢?唉,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多遗憾哪!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得皮肤发青,八成还挨着饿,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我了解这种事情。但是糟糕的是:那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在这么冷的天气叫他们半裸着身子拿纸条出来求乞。她也许是个好吃懒做的蠢婆娘;也许没有人替她出力想办法,所以她只好盘起腿坐着;也许她真的害着病。可是她总该挑个合适的地方去求救;不过,也许她竟是个骗子,故意叫挨饿、瘦弱的孩子出来骗人,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冻饿得生病。可怜的孩子拿着这种纸条,能学到什么呢?他的一颗心只会变得硬起来;他踯躅街头,到处奔走,向人家要钱。人们匆匆赶路,没工夫理睬他。他们的心肠像石头一样,他们说的话很粗暴。“走开!滚开!不行!”他听到的就是这些吆喝,孩子的心变得硬起来,这个可怜的胆怯的男孩冷得直打哆嗦,像是一只从破巢里掉落到地上的小鸟儿。他的手脚冻僵,呼吸急促。瞧,他已经在连连咳嗽,过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龌龊的爬虫钻进他的胸膛,死神大概已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守候着他。没有人关心他,照料他,——他的小生命就此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噢,瓦兰卡,听别人说“看在基督分上”,却什么也不给,只对他说“上帝会赐给你的”,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心里真难受。有的人说一声“看在基督分上”倒还没有什么。(“看在基督分上”这句话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亲人儿。)有的人吐字缓慢,不慌不忙,那么熟练,那么圆滑,已经成了口头语。对这种人不给钱倒也不难受,因为他是老叫花子,以讨饭为职业,过惯了这种日子,他能够熬过去,他懂得怎样熬过去。可是有的人讲一句“看在基督分上”,却是那么战战兢兢,凄凄惨惨,就像我今天接过那个男孩的纸条的时候,有个人站在围墙旁边,并不见人就乞讨,却对我说:“看在基督分上,老爷,给我一文钱吧!”声音是那么怯生生的,一阵可怕的感觉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一文钱也没给,因为我没有钱。而有钱人是不喜欢穷人抱怨自己苦命的;有钱人说:“他们叫我们不得安宁,他们真讨厌!”是啊,贫穷总叫这些人讨厌,莫非穷人饥饿的呻吟害得有钱人睡不好觉?!

坦白地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给您描写这些事情,一方面是想跟您讲讲心里话,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想给您看看我的精彩的文笔。您想必也会承认,亲人儿,不久前我写作的风格正在形成起来。可是现在种种烦恼压在我的心上,我不禁同情起我自己的想法来了,虽然我自己也知道,亲人儿,这种同情是无济于事的,但是对待自己总也该公道一些。真的,我的亲人儿,一个人往往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看扁,看得一钱不值,看得比木屑还不如。如果作个比较的话,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因为我像那个向我乞讨的可怜的男孩一样,受尽了欺压和折磨。现在我来打个比方,亲人儿,您好好听我说:有时候,我的亲人儿,我一大清早急着去上班,打量着这个城市,看它怎样苏醒、奋起、冒烟、沸腾、喧嚣,一一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往往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仿佛有人用手指朝我的好奇的鼻子弹了一下,我就比水还顺从、比草还谦卑地走开,战战兢兢地走开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清楚,这些熏黑了的大房子里究竟在干些什么,等我们深入了解以后再来评评看,我们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总觉得低人一等——到底公平不公平。您要注意,瓦兰卡,我是打比方说的,不是按照字面的意思。好,我们来瞧瞧,这些房子里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在一个烟气弥漫的角落里,在一间潮湿的、因为贫穷才权作住房的陋室里,一个手艺人刚睡醒过来,他一整夜梦见的就是靴子,昨天他无意中弄破的靴子,仿佛一个人就该梦见这种倒霉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手艺人,他是个皮匠,难怪他老想这一类事情。他的孩子在啼哭,老婆在挨饿。不光是皮匠早上起床的时候是这样,我的亲人儿。这事情本来不足为奇,不值得把它写出来,但是我们还得注意到一种情况,亲人儿。就在这一幢房子里,在楼上或楼下的豪华的大房间里,一个有钱人夜里梦见的也许也是靴子,当然是另一种样式的靴子,样式虽不同,但终归是靴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亲人儿,我们大家都可以说是皮匠。这本来也没什么关系,然而糟糕的是没有人在有钱人身边,没有一个人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得啦,别光想到你一个人,为你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身体健康,你的妻子不愁吃;你朝四下里瞧瞧吧,难道你看不到比靴子更高尚的、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吗?”这就是我要打比方讲给您听的,瓦兰卡。这也许是过于放肆的思想,我的亲人儿,但是这种思想时常产生,时常萦绕在心头,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说出激烈的话来。因此,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被城市的繁华喧嚣所吓倒!临了,亲人儿,您可能以为我在信口开河,或者是气昏了才这样说,或者是从某本书上抄下来的?不,亲人儿,您别这样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信口开河,没有气昏,也没有从书上抄下什么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