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4/22页)

有一次,这是在六月末,霍博托夫医生有点事来找安德烈·叶菲梅奇。在家里没见到他,就到院子里去找,人家告诉他,说老医生到精神病人那里去了。霍博托夫便到厢房里去,站在前堂,听见了下面的谈话:

“我们永远也谈不到一块儿,您要我信您的信仰,那也办不到。”伊万·德米特里奇愤慨地说,“您完全不了解现实生活,您从来没有受过苦,只是像吸血虫那样靠别人的痛苦生活,我却从生下来那天起至今一直不断地受苦。因此我要坦率地说:我认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更高明,更在行。用不着您来教训我。”

“我根本没有要求您信我的信仰,”安德烈·叶菲梅奇小声说,并为对方不愿意理解他而表示遗憾,“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受了苦而我却没有受苦。痛苦和快乐都是暂时的,别去管它们。问题在于,我和您都在思考,我们看出彼此都是能够思考和推断的人。因此,尽管我们的观点各不相同,但这一点就使我们一致起来了。我的朋友,如果您知道我是多么讨厌那种普遍的狂热、平庸和迟钝,而我每次跟您谈话又是感到多么高兴就好了!您是个聪明人,我很欣赏您。”

霍博托夫把门推开一点缝,朝病室里看了一眼:戴着睡帽的伊万·德米特里奇和安德烈·叶菲梅奇医生并排坐在床上。疯子歪扭着脸,全身发颤,抽搐地裹紧身上的衣服。医生坐在那里,垂着头,一动不动,满脸通红,一副忧伤的束手无策的样子。霍博托夫耸耸肩膀,冷笑了一下,与尼基塔相互看了一眼。尼基塔也耸了耸肩膀。

第二天,霍博托夫和医士一起到厢房里来了,他们俩站在前堂偷听。

“我们的老大爷好像完全不正常了!”霍博托夫说,离开了厢房。

“主啊,饶恕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吧!”穿着华丽衣服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感叹道,小心地绕过水洼,免得弄脏了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说实在话,敬爱的叶夫根尼·费多雷奇,我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的!”

十二

这之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开始发现周围有一种神秘的气氛。那些杂役、助理护士和病人碰见他的时候,都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交头接耳地说话。过去他常常在医院花园里高兴地碰见总管的女儿小姑娘玛莎,而现在当他微笑着走到她跟前想抚摸一下她的小脑袋时,她不知为什么却躲开他。邮政局长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听他说话后,也不再说“完全正确”了,而是莫名其妙地腼腆起来,含糊地说:“是啊,是啊……”并且若有所思地、悲伤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劝说自己的朋友戒掉白酒和啤酒。不过他是很客气的人,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而是用种种暗示,时而对他讲起一个营长,说这是个很好的人,时而又谈到他团里的一个神甫,也说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两个人都由于喝酒,生病了,可是戒酒以后就完全好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同事霍博托夫也来看他三四回,也是劝他戒酒,并且显然是无缘无故地建议他服用溴化钾。

八月,安德烈·叶菲梅奇收到一封市长的信,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请他去一趟。安德烈·叶菲梅奇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市政厅,在那里他看见在座的有军事长官、政府委派的县立学校的校长、市参议员、霍博托夫。还有一位很胖的、淡黄色头发的先生,据介绍,他也是一位医生,这位医生姓一个很难发音的波兰姓,住在离城三十俄里远的一个养马场里。他是顺路路过此城的。

“这里有一份关系到您的工作部门的申请书,”待大家都打过招呼在桌子边坐下来时,市参议员对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刚才说,我们主楼里的药房太窄了,应把它搬到一个厢房里去。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搬去,但是主要问题是厢房也要修理了。”

“是的,不修理不行了。”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后说,“不过,如果要把拐角上那个厢房改做药房用的话,我想至少得花五百卢布。这是非生产性开支。”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我在十年前就已呈报过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用平静的声调继续说,“照目前这个样子,这所医院对这个城市来说,是一个超过了它的负担能力的奢侈品。它是在四十年代建立的,不过那时候的经费与现在不同。城市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职位方面开支太多了。我想,用另一种办法,这些钱可以维持两个标准的医院。”

“好,那您就提出另一种办法来吧!”市参议员兴致勃勃地说。

“我已经向您呈请过把医疗部门移交给地方自治局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