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第6/6页)

浩一郎心里明白,却并未起身。

过了五分钟左右,啪嗒啪嗒,熟悉的木屐声响起,浩司走进来。

“啊,新阳轩小哥,掉东西了?”

女同事打着招呼,浩司却并不回答,他又站到浩一郎身后。

“哥。”

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

邻座正在修改原稿的大泽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浩一郎心惊胆战。

浩一郎跟在浩司背后,去了走廊。

“注意分寸吧。”

浩一郎说得清清楚楚。

“不是只有你是受委屈的。换个立场看,我家老娘、我自己,都是受连累的。”

浩司眼含泪水,盯着浩一郎。

“啪”的一声,洗手间的门开了。总编黑须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滴,一边走出来。这动作跟他的外号“美意识”不太相符。

“这是怎么回事?”

黑须这么一问,浩一郎慌了。

要是有人说他在走廊里把拉面屋的外卖小哥训哭了,可不好听。

“只要一份,真对不住,麻烦了。”

浩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要一份什么。但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才能化解尴尬。

不一会儿,浩司拿来了叉烧面。

他表情阴沉,把饭盒从浩一郎身后“咚”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一大摊汤汁洒在原稿上,看起来是故意为之。

一直以来积郁在浩一郎心中的不满爆发了。闹脾气也要适可而止,浩一郎差点要揍他一拳。都准备出手了,浩一郎还是拼命忍住了。

也许,浩司心里盼着被揍吧。

在这里揍了他,我就必须一辈子照顾这家伙了。浩一郎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浩司嘴里重复着不得要领的道歉,啪嗒啪嗒踩着木屐回去了。

“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老婆尚子忽然单刀直入地问,浩一郎一时慌了神。

浩一郎支支吾吾,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明白老婆怀疑的不是浩司的事,是怀疑浩一郎外面有了女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半年来,他只要有空就跟浩司在一起。星期天的家庭服务也疏忽了,大泽他们编辑部那帮家伙叫他去打麻将,他也不去,怕浩司的事泄露出去。自己大概没有察觉,自己经常若有所思,无故叹息。

“这种事,是隔代遗传。我们家爷爷经不起勾引,浩一郎他爸是没心思的——尚子可要当心哦。”

不知者不罪,母亲泷江优哉游哉地说,就让她这样想吧。

再过三五十年,也许用不了这么久,等这个人寿终正寝,一辈子也不知道浩司的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幸福女人那样死去。

这样想着,浩一郎发觉,自己在意识的某处,期盼着母亲死去。

在浩司的事被捅破之前,母亲还是死掉好——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反而是最残酷的。

某天,完全是晴天霹雳,浩一郎的公司忽然破产了。有人说,是总编美意识把公司搞垮的。

要债的、第二工会(1),都赶来编辑部,就像火灾现场和葬礼现场一起出现,浩司也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把浩一郎叫到走廊,塞给他一个信封。

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别礼”两个字,里面放着一万日元。

浩一郎劈手夺过,说:“收下了。”

“工作的地方定下来的话……”

“打电话到新阳轩。”

浩司点点头,然后“啊”地小声叫起来。

“指甲的形状一样。”

这么说来,浩一郎和浩司一样,都长着四方形的矮壮指甲。

又过了两个月。

在身边时,浩司的四方脸令人厌烦。还有他高高的木屐,似乎只是在凸显他的矮个子。他平淡无奇的长相,看来畏缩实则精明的性格。像暗暗涨起来的潮水,一声不响的尺蠖,回头一看,他仍在那里,一声不吭隐忍地生活着。现在隔了距离,浩一郎反而怀念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浩司是他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弟弟。浩司沾满油的四方指甲,也浮现在他眼前。

临近年末,浩一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新工作,是一家在外神田的小楼里的设计公司。

本想给新阳轩打电话,但想想自己这段时间一直为浩司的事烦心,还是多清净一段时间,暂时不联系他。

将近年关,一进公司,就整天加班。虽说这把岁数了,还是个新人,加班的晚饭也由老资格的女同事包办了。

正在打样,走廊里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木屐声,外卖小哥到了。现在穿木屐的可不多见,浩一郎忽然恍然大悟。

也许,是那家伙。

他在之前那家出版社收拾残局时去打听,问到了浩一郎的新工作地址——以前,光是知道四谷这个地名,他就找到了哥哥。

没什么好担心的,穿木屐的外卖小哥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啪嗒啪嗒。

门就要打开了。


(1) 日本指同一企业内,与已经存在的工会(第一工会)相对立的、新成立的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