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3/23页)

“你的拉链没拉。”她边说边走过我身边。

耐性——我提醒自己——乃为维系生命的确切之策。

回家之后,我从泡泡棉里挖出那幅油画。从莫斯科回来之后,我头一次拆封。画布本身跟一张笔记纸差不多大。这就是科里亚丧生之处。我几个礼拜前就已知晓,但是亲眼一看,我依然打个冷颤。我把油画搁在架上两个酸黄瓜罐之间,罐里藏放着我爸妈的骨灰。相当阴郁,是吗?但是家庭团聚通常就是如此。我二十八岁,当个孤儿嫌太老,但是当个卡卢金家族唯一幸存的成员又嫌太小。老天爷啊,大家说不定期望我传宗接代。这么多人对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做出这么多要求,简直是前所未闻。

我妈妈的骨灰罐后面挂着那张黑海明信片。多年以来,我始终跟她说我会把她的骨灰撒在黑海。

这个局面令我抓狂,我决定打电话给葛莉娜。

“哪一位?”她说。

“艾列克赛。”

“谁?”

“艾列克赛·卡卢金。科里亚的弟弟。”

“谁给你这个电话号码?”

“你自己给我的。”

她颓然叹气。“我真是跟自己过不去。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工作,我不想枯等,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想要。“我只想谈一谈。”我说。“我正看着那幅札哈洛夫的油画。我已经把它架高,搁在我爸妈的骨灰罐之间。”

“你应该跟我先生谈谈。嗯,这会儿我应该说‘前夫’。他始终指望再聘一个心理变态的神经病为他效命。”

“离婚办好了?”

“没错。”

“真令人遗憾。”

“喔,那只是法律程序。在我们心中,我们多年之前就已住在不同时区。我打算搬回基洛夫格勒。”

“你是说在你心中?”

“不,你这个白痴。我是说坐飞机搬回去。”

“为什么?”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她的声音中泄漏出一丝无奈。“让我们扯白了说,这些年来,已经没有人认真考虑请我拍电影,现在我又失去大众的宠爱,如果《瞒天大谎》还有人盗拷,就算我运气好。更何况我觉得娜塔西雅最好在其他地方长大,基洛夫格勒还不坏,是吧?”

基洛夫格勒是个深受毒害、遭逢浩劫的地狱冥界。“基洛夫格勒很适合养育小孩。”

“这话当真?”

“我不会欺骗任何人”——除了眼前这位之外——“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住进我们的博物馆。自从科里亚离家之后,那里就没人住。”

她轻蔑地哼气,声音大到我怕她呛到。“你真贴心,但是,不,谢谢你。欧列格的律师们尚未剥夺我的尊严,即使我确定那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我去了一趟特波洛夫画廊。”我语带试探地说。“你跟格罗兹尼的某些人买到那幅油画,是吧?我试着打听出他们的电话号码。”

“你干吗这么做?”

“我想跟他们聊一聊那个科里亚送命的地方。”

“一张照片岂不是价值千言万语?你若从多少人抢着翻拍琳赛·萝涵胯下照片来判断,一张照片的价值可能更胜千言万语。更何况,我之所以把那幅油画送给你,目的在于让你看看他在哪里……嗯,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只是……”我忽然有所顿悟,好像受到当头棒喝。“我想我说不定过去一趟。”

“别傻了。”

太迟了,她说什么都没用。

“我说不定过去一趟……”我继续说,“……看看那个科里亚过世的山坡。那是他生前最后一个所在之处。我要去那里。我真的会动身。我要站在他最后站立的地方,我要看看他最后看到的景象。”

“你干吗这么做?”她又问了一次。

我望向两个酸黄瓜罐。我绝对不可能取回科里亚的遗体。我跟她说我要去那片他过世的牧野,在一个酸黄瓜罐里装满那里的泥土。

“好吧,说不定你应该这么做。”她说。

“真的?”我想不起我何时果真采取行动、实现我的白日梦。

“你想要什么?”

“这是哪门子问题?”

“我是说真的,艾列克赛。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年龄大约四、五十岁,对不对?你已经浪费了其中一半。剩下的一半,你有何打算?”

“我想让大家引用我说的话。”

“什么?”

我的脸颊灼热到足可软化听筒。“我专攻语文学,但我甚至不喜欢阅读,最起码对书籍没兴趣,我的意思是,如果只用一句精辟的话语就可以概述全书重点,你何必花时间阅读整本书?我喜欢格言、幸运签饼的签语、包装成一份一份的智慧隽语。但是你必须是个名人,或是攀登圣母峰之类的高山,人们才会认真看待你,把你的话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