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0页)
“别发火,约尼。”
“你也这么说。你们今天到底都怎么啦?今天早上起床以后,每个人都叫我别发火,而我根本就没发火。就算我想发火,那又怎么样?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吗?今天一天,每个人都要跟我争论,你、那个意大利人、我父亲、埃特纳,每一个人!这真能把我逼疯了。每天白天,那个意大利疯子总想帮我修靴子;每天晚上,你又要给我缝那件破夹克;每天夜里,我父亲又非要我接受他翻腾出来的新工作。帮帮忙,行吗?你看看这张报纸,看看那些叙利亚人。我父亲总想跟他们和解,跟他们称兄道弟,甚至想跟他们同床共枕。看看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我们全都宰掉,然后喝我们的血。咳,你又走神了。我说的话,你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在听呢,约尼。你怎么啦?我又不是你父亲。”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让你听听外面的雨声,而不是告诉我说雨停了,让我出去弄你的煤油。帮帮忙吧,到窗户那儿去。你不是瞎子吧?好好看看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丽蒙娜和约拿单继续面对面坐着,沉默不语。夜色越来越深。树梢剧烈地晃动着,嘎嘎作响,仿佛有一把斧头正在砍树似的。呼啸的风中传来奶牛惊恐的哞叫声。约拿单突然想到了废弃的阿拉伯村庄谢赫达赫。就在这个夜晚,倾盆大雨也许正在冲毁那里的最后一间土屋,把它化为泥土。低矮的残垣断壁也将最终倒塌。黑暗中,一个松动的石块在和其他石块相互依附了二十年之后终于倒向了地面。在这样一个夜晚,谢赫达赫的山上不会有任何生命,不会有游荡的狗,也不会有孤独的鸟。对于博洛戈尼西或者本耶明·托洛茨基这样的杀人犯来说,那里可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或许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一个人在那儿,只有寂静、黑夜和冬日的寒风。只有被毁坏的清真寺尖塔,它扭曲得像一棵被伐倒在地的树的树干。那尖塔是杀人犯的老巢,小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那是恶匪的老窝,他们说,一旦把它夷为平地,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从那个尖塔里,他们往基布兹打冷枪。但是,那个尖塔被一发迫击炮弹从正中间劈成两半,据基布兹里的人讲,那发炮弹是由犹太部队的总司令亲自瞄准的。
从前,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独自一人跑到谢赫达赫,寻找埋藏在那儿的金币。据说,金币藏在村长屋里的地板下面。我掀起涂有绿漆的瓦片,想找出下面有没有通往藏宝地点的秘密阶梯。我吓得浑身发抖,因为那儿有猫头鹰、蝙蝠,还有夜间潜伏在那里的鬼怪,它们会伸出尖细的手指从背后把你掐死。我一直挖,可是挖出来的只是一些奇怪的灰色尘土,像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灰烬,还有一块腐朽的大木板。我把大木板推到一边,发现下面只是一些破旧的马具、脱谷机、一把已经支离破碎的木犁和更多的尘土。我继续挖,一直挖到夜幕降临。某些鸟儿开始发出幽灵般的尖叫声,这时,我拔腿就跑。我冲下山去,却在干河的岔路口拐错了方向,所以不得不从那些快要倒塌的房屋中间一路跑回,跑到荆棘丛生的田野,跑到灰白色的老橄榄树林。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老采石场。远处有豺狼在哀嚎,近处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小男孩,那些死去的村民像那两个叙利亚医生一样,正渴望喝到鲜血,渴望进行一次血浴。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谢赫达赫最后留给我的只是胸前的一道伤口和极端的恐惧与忧伤。这种恐惧和忧伤不断地啃噬着你,折磨着你的灵魂,驱使你立即动身,到荒原上寻找生命的印迹。还有那绵绵不断的雨水,在黑暗中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这一整夜,直到明天,甚至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我没有来生。我拥有的这次生命在飞快地流逝。此时此刻,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我,催我离开。谁会补偿我已经浪费掉了的时间呢?万一我到得太迟了怎么办?
约拿单站起来,伸出毛发浓密的手摸索着电灯开关。等他终于找到了开关并把灯打开的时候,他眨了一会儿眼睛,感到有些害怕,或者是有些惊奇:这个奇怪的电路居然把他的意愿、墙上的白色开关和天花板上淡黄的灯光连接了起来。他又坐下来,转向妻子。
“你睡着了。”
“我正在绣花呢。”她回答说,“等到了春天,我们就会有一块漂亮的新桌布了。”
“你干吗不开灯呢?”
“我看你正在想问题,我不想打搅你。”
“还有一刻才到五点,”约拿单说,“可是我们已经不得不把灯打开了。就像在斯堪的纳维亚一样,还有我们在学校学过的泰加群落[21]和冻原。丽蒙娜,你还记得泰加群落和冻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