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9/12页)

十三

第二天早晨出门去学校之前,拉海尔走到屋外,从晾衣绳上取下老人的裤子。阿迪勒正在鸽房旁边等她。他戴着一副对他来说有些太小的眼镜和梵高式的草帽,脸颊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露出个酒窝。

“拉海尔,抱歉,就一小会儿。”

“早上好,阿迪勒。今天别忘了把路边那块变形的铺路石修好。会绊着人的。”

“好的,拉海尔。但我想问你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夜里怎么啦?”

“我想你也许知道。夜里有人在院子里干活吗?”

“干活?夜里?”

“你什么也没听到吗?夜里两点钟?响动?挖掘声?你一定睡得很沉。”

“什么响动?”

“地底下的响动,拉海尔。”

“你在做梦吧,阿迪勒?谁会深更半夜来你屋底下挖掘?”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许会知道。”

“你在做梦吧。记得今天把石板修好,在佩萨赫没被绊倒之前。”

“我在想,也许是你父亲夜里在院子里溜达?也许他睡不着觉?也许他起了床,拿把铁锹,开始挖掘?”

“别胡说八道,阿迪勒。没有人挖掘。你是在做梦。”

她拿着从晾衣绳上取下的衣服往屋里走。那个学生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她的背影。他摘下眼镜,用衬衣角擦了擦。接着他穿着笨重的大鞋走向柏树,来到拉海尔养的一只猫前,弯下腰身,用阿拉伯语满怀敬意地跟它说了几句话,好像现在二者肩负着某种新的、严肃的责任。

十四

学年已经接近尾声。夏天越来越热。正午时分,苍白的蓝光变成耀眼的白光,悬浮在屋子上方,压迫着花园、果园、炽热的马口铁棚屋以及关得严严实实的木质百叶窗。小山那边吹来干热的风。村民们白天待在屋里,只有黄昏时分才出门来到走廊或露台上。晚上潮湿闷热。拉海尔和她的父亲睡觉时敞着窗子和百叶窗。夜晚,远方的犬吠引得洼地那边的一群胡狼哀嚎。山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蝉和青蛙齐鸣,令夜晚的空气愈加沉闷与单调。午夜时分,阿迪勒出门关掉了洒水器。由于热得睡不着觉,他摸黑坐在台阶上抽了几口烟。

有时拉海尔对父亲,对房子和院子,对令人沮丧的村庄,对自己把生命耗费在无精打采的学生身上、耗费在没完没了提要求的父亲身上的生存方式充满愤怒,她失去了耐心。她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有朝一日,她会起身离去,雇人照顾她的父亲,留下学生照顾院子和房子。她可以回到大学,最终完成论伊兹哈尔与卡哈娜—卡蒙创作中的阐释与启示瞬间的论文。她可以和老朋友恢复联系,到外地旅行,可以去看在布鲁塞尔的奥丝娜特、在美国的伊法特。她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整个改观。有时她会胡思乱想,想到老人可能沦为某些家庭悲剧(如摔跤、触电、煤气中毒)的受害者,就会惊魂不定。

每天晚上,拉海尔·弗朗科与前议员佩萨赫·凯德姆都会坐在走廊上,那里装有一台带延长线的电风扇。拉海尔忙着批改作业,而老人匆匆翻阅一些杂志和小册子,来来回回翻着纸页,嘟嘟囔囔,怨声载道,信誓旦旦,诅咒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和傻瓜笨蛋,不然就是满怀自我憎恨,称自己为残酷的暴君,打定主意要取得兽医米基的谅解:我为什么要嘲弄他?我上星期为什么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毕竟,他至少是凭良心工作。我自己也可以当一名兽医,而不是党棍,那样一来我就可以给世界带来一些好处。我有时也许可以设法减少一下周围的痛苦。

有时老人张着嘴打瞌睡,打呼噜,白胡须微微抖动,仿佛被赋予了秘密的生命。拉海尔批改完作业,会拿起一个棕色的笔记本记下她父亲讲述的主要帮派与B组之间的争斗,或者记下他描述的他在大分裂中所处的位置,他有多么正确,各种假先知是多么错误,要是两方面都听他的话,结果会有多么的不同。

他们没有讨论夜里的挖掘声。老人已打定主意抓住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邪恶家伙,而拉海尔却对困扰父亲与阿迪勒的夜晚做出了进一步解释:前者是半个聋子,听到的只是自己脑子里的噪音;而后者是个紧张兮兮,甚至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拥有极度发达的想象力。拉海尔想,可能是后半夜从某个邻居家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或许他们在挤牛奶,挤奶器的声音与奶牛经过时人们开关铁门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这备受压抑的夏夜,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人在挖掘。也许他们在睡觉时听到了房下陈旧的老排水管道发出的声音。

一天早晨,阿迪勒正在拉海尔卧室里熨衣服,老人突然朝他扑了过去,脑袋朝前形成一个直角,就像一头积蓄力量的公牛。他开始审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