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0/44页)
终于,我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但是她马上就把手抽掉了——她抽手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丝毫不带调情的意味,也没有表现得像受了冒犯那样。她只是简单地拒绝,就像在社交场合,在交谈中,用最轻微的动作,用附加的插话来纠正着谈话者的错误那样。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女人也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演绎着高贵,她与生俱来的天性是高贵的,这令我惊叹,但是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她的这种反应极为正常。那时我已经知道,真正使人高贵的并非等级和出身,而是一个人的性格和智慧。她跪坐在壁炉前,在暗红的火光环绕下,就像一个公主,修长窈窕,神情自然,既不高傲自大,也无半分卑微,不带一丝困惑,没有一丁点窘迫的迹象,甚至连眼皮都没有颤动半分,仿佛我们所进行的对话是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整幕情景之上耸立着圣诞树,你知道的。后来,每当我回想起圣诞树时,总是会忍不住暗自发笑——但是有些酸涩,我笑了,我可以告诉你……圣诞树下的尤迪特就像是一份怪诞而又难以捉摸的礼物。由于她没有回答,我自己最终也陷入了沉默。她没有回答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也没有回答她是否想和我一起去意大利并在那里住上几年。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说的话了,而且,我在告诉了她那些话后,就已经陷入了那样的境地——你知道吗,就像一个买家向顽固的卖主做了所有的尝试,首先开出低价码后,发现对方不为所动,买卖也随即陷入僵局之时,只好又给出全部要价一样——最后,我问她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
这个问题她回答了。
当然,她不是立即回答的。刚开始时,她反应的方式十分怪异。她愤怒地看着我,几乎带着仇恨。我看到她的身体因怒气而颤抖,就如同陷入痉挛。她开始哆嗦起来了。就那样跪在我的面前,颤抖着。她把拨火棍挂回风箱旁边的钩上,把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就像是一个被严厉的老师勒令跪下的小学徒一样。她以一种阴郁、尴尬的表情凝望着火焰。然后她站起来了,抚平衣服,简单地说了句:
“不。”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您是个懦夫。”她说着,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非常缓慢和仔细,从上到下。然后离开了房间。
来,喝一口!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随后,我也走出了家门。商店大都关门了,人们匆忙地往家赶,随身提着一份份圣诞包裹。我走进一家钟表店,那里也售卖廉价的小饰品。我买了一个金色挂坠——你知道,就是那种便宜、粗糙的圆形颈饰,女人喜欢在里面保存她们已故或现任爱人的肖像。我从钱包里找出了一张带照片的证件,那是一张刚好在那年的最后一天到期的月票:我把照片撕了下来,放进了挂坠里,然后叫店主把它重新包好,规规矩矩的,就像一件平常的礼物一样。我回到家,尤迪特出来为我开门,我把礼物塞进她的手里。没过多久,我离家远游,很多年没有回来。而我也是过了许久之后才知道,自那以后,她一直戴着颈饰,用一条紫色缎带拴着,挂在脖子上,并且除了洗澡时或者她需要换一根新的缎带时,从未摘下来过。
在那之后,一切继续,就好像我们并不曾在那个圣诞节午后谈起过这些事关命运的事情。晚上,尤迪特还是照旧和男仆一起服侍我们用餐,第二天她也依然为我打扫了房间,就像平时一样。当然,那时我已经意识到那天下午自己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我知道这点,就像气急败坏的疯子们在用头撞墙、与护士搏斗或晚上用生锈的铁钉撬下自己的牙齿时也会意识到的那样,当他们口吐白沫做这些事情反抗自己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极度有害的,并且令他们自己和整个社会蒙羞。他们不仅会在怒火平息之后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在做出这些疯狂又痛苦举动的当时就已经知道了。而就在那个下午,在那个壁炉前面,我也知道我所说的话和所计划的事,都是完完全全失去理智的表现,尤其是我想象这一切的方式,对于我和我的处境来说尤为荒谬和不合时宜。后来我也是一直把那一刻当作一种疾病爆发的时刻,那时人失去控制力,神经和感觉器官独自运作起来,控制和驾驭灵魂的力量瘫痪了。毫无疑问,那个圣诞节下午,在那棵圣诞树下,我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严重的精神崩溃的危机时刻。这一点尤迪特也知道,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可以做到那样专心地倾听,就像一个家庭成员某一天发现了另一个成员有精神崩溃的迹象一般。当然她也知道别的一些什么:知道并且熟悉我精神崩溃的原因。无论是陌生人还是家人,假若他们知道我那天下午的状况,都会无条件地为我请来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