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9/44页)

我和尤迪特躺在了一张床上,并且彼此相爱了。我们就像期待中那样,充满了激情、欲望、惊奇和希望地彼此相爱。我们大概是在期望,被世界和人类所毁掉的东西,能够在我们两人四目相对之中,能够在另一个纯粹而古老的家园里,在床上,在爱情这个永恒、没有边界的王国中获得重生。任何一种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才到来的爱都会期盼有奇迹发生,一种既来自对方、又来自自己的奇迹——尽管当那烧掉一切的等待之火烧到只剩下最后几撮灰烬之后,等来的并不一定是爱情。在某种特定的年龄上——我和尤迪特那时都已经不再年轻,不过我们也都不算老,我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这个词完整、终极意义上来解释是这样的——人已经不再从对方身上,从床笫之事中期盼获得肉体享受、幸福和释放了,而是寻求一种简单而严肃的真相,一个之前一直被虚荣和虚伪所掩盖的真相,甚至在我们相爱的时刻也是如此。那种真相和意识,就是我们作为人类,作为男人和女人,在地球上有着共同的使命或责任,一种并非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非常私人化的责任。我们无法逃避这个任务,但是可以谎话连篇。人一旦活到一定的年龄,就会在所有事情上都期望能够知道真相,在床上,在爱情的肉体、隐私的维度里也同样如此。重要的不是美貌——过一段时间你再也不会察觉她的美——是否是这样或那样的完美无瑕、激情四射、聪明智慧、富有经验、好奇敏锐、充满渴望和积极回报也不重要。那么对我们来说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真相。换句话说,就像在文学作品中所写的那样,像所有尘世中自然而然发生的事物那样:具有自发性和自愿性。一个人会对不在计划中、出乎意料的快乐——这种神奇的馈赠——感到惊喜,能在自私、贪婪地索取的同时,在没有算计、不带野心的情况下,以漫不经心和无所谓的态度给予……这就是床上的真相。不,老兄,在爱情中没有苏联式的阶段性计划,没有四至五年总体规划。这种驱使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感觉是不可以计划的。床是一个野性的地方,是一片原始丛林,充满了惊喜和意外;与此同时,那里有着原始森林的酷热温度,神奇的花朵和藤蔓攀爬缠绕,散发出致命的香气,在阴暗处转来转去而双眼发出灼热光芒的动物以及野兽,带着欲望和激情随时准备向你扑来。床是一个这样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原始森林,是半明半暗的。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无法分清是泉水附近被野兽撕开喉咙的人类的尖叫,还是自然本身发出的鸣叫,而自然本身就拥有着人性、兽性和非人性三种特征……这个女人了解所有的秘密,知晓生命、身体、意识和无意识的秘密。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系列偶然的碰面,而是对熟悉的童年故园的永远回归,是由出生地和节日,照射在一片风景之上暗褐色的黄昏光影和熟悉食物的香气以及兴奋与期盼组成的,所有这一切的最深处是一种信念,当夜幕降临,无须害怕蝙蝠,回家是因为天色已暗,并且玩累了,家里的灯亮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和铺好的床铺在等待着她。这就是对于尤迪特而言的爱情。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是怀着希望的。

这种期望不是别的,而是对我自己所渴望的东西怀揣的恐惧,我们对这些东西没有信心,也没有真正地相信过。你知道,人不会寄希望于已经拥有的事物……他所拥有的东西只是简单地存在着,就像一件附属品。我们旅行过一段时间。回到家里后,我们在城外租了一个房子。安排这一切的是尤迪特,而不是我。我当然愿意把她带到“社交圈”,如果她也愿意的话,我也愿意邀请聪明、实在的绅士们和那些对我俩的事情持有异议,但不认同流言蜚语的人来家里做客……那个“社交圈”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在不久前,我还置身其中,是与他们拥有同等地位的一分子,而尤迪特不久前还是个仆人;因此毫无疑问,他们会带着极大的兴趣接受和赞赏所发生的一切。某些人只是为这个活着,这时候,他们的动作又变得闪电般敏捷,充满生机,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从早到晚把电话拿在手里不愿放下……如果人们在报纸的头条看到“我们的事件”的话,谁也不会感到惊讶。他们很快就会议论起这个话题,并用最详细的细节分析、讨论它,就像在分析某桩犯罪案件一样。谁知道呢?因为从社会建立在法律基础之上的这个角度来理解,他们也有可能是对的。人们并不会毫无缘由地忍受有组织的公共生活中那些折磨人的无聊,不会毫无缘由地爬进一个他们早就丧失兴趣的关系的痛苦陷阱之中,不会没有信仰地承受那些社会契约强迫他们做出的妥协。人们觉得没人有权利作为个体去追寻满足、安宁与快乐,就像他们,其他人,大多数人那样,都已经同意了忍受感情和欲望的审查,并且赞同这个审查系统就是文明……因此他们发出抗议,因此他们聚在一起,因此他们组成危机法庭,当他们得知某人反叛并根据自己的想象去寻找治疗寂寞的药方时,便会以流言蜚语的形式宣布他们的判决。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了,有时我会思索,人们的抗议是否是真的不合理,当他们看到有人想要以一种不规则的方式寻求人生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