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6/17页)

假如我在那段时间里能够写作,我最想写的是简单的游记,以伽什帕尔·费伦茨[232]博士和沙克尔顿[233]那样的风格:写关于人的探险文字。我会这样去发现人,按我自己的目的,好像发现一个有些神秘的陌生部落。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写。我甚至连诗歌都没再写。这是抒情诗般的生活体验,消隐在现实的体验之中;很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生了罗拉的气。诗人不能容忍任何人打乱他的诗人心境与习惯。

诗歌训练,“训练”这词,是在修道士和杂技师的意义层面;谁若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自以为是的文艺爱好者。(马拉美,我最喜爱的大师,他是最纯洁、最高贵的诗人之一,他懂得这个;他实在太懂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琢磨一种新式排版,以及增强或削弱诗歌“技巧”的字母形式。)做这种训练,必须要孤独,某种特别的、有时并不纯净的、混乱不堪的孤独。诗人们在喧嚣的文学咖啡馆里,在这种孤独之中,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朝一侧耷拉着。有的时候,我下午去罗曼尼舍斯咖啡馆,坐到艾尔莎·拉斯凯尔—舒尔勒的桌前,我们一起喝茶,谈论雅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谈雅典,谈底比斯,谈我们将要“返回”那里,种一棵棕榈树纪念她死去的情人们……(我们俩谁都没有去过雅典。)诗歌不是“幻觉”,更不是优美迷人的胡言乱语;伟大、纯粹的诗歌能够让我联想到数学,一个必须破解的化学方程式,这跟音乐中的纯粹相仿。跟其他地方一样,在德国也有两个国家并存:一个是能够看到的,到处是雪茄店铺、摩天大厦和外汇兑换所;另一个则是不太真实的、较难感受到的诗人国度。有时,林格尔纳茨[234]摇摇晃晃地跨进咖啡馆,带着满肚子的朗姆酒和怒火,把我拽到附近的动物园内,在那里他冲着动物做长篇大论、抑扬顿挫的革命演讲,号召全世界被压迫的老虎和蝾螈们联合起来……诗人们胆战心惊地生活在一个越来越野蛮的、黑人式艳俗的、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市民们挤满了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的夜总会,并在那里扯破嗓子高唱:“你在哪里听到歌声,就可以在哪里消磨时光,因为坏人从来不唱歌。”与此同时,他们自觉自愿地准备投身革命。为了得到各种各样的“补助”,他们义愤填膺;但诗人们不要求任何的补助。

在那段时间里,我还是写了几首诗;后来,抒情诗的素材枯竭了,我再也不能破解“方程式”了;再后来,我跟几位朋友结伴去了雅典和底比斯,但是“真正的”底比斯我再也不会看到……不管怎么讲,罗拉是“现实的”,现实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我必须从“真正的”底比斯和雅典流亡,好能生活在她现实的子午线之间。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咖啡馆里故意绕开艾尔莎·拉斯凯尔—舒尔勒的桌子,不再跟林格尔纳茨去动物园了,也不再去那些更暧昧的地方听人讲述“大洋彼岸”的历险……最后,我在另一个国家丢失了护照,丧失了国籍。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再没写过一首诗。但是关于这次流放,我就像一个被剥夺掉权力的国王,愤懑地沉默。

12

……德国那边,只有几盏路灯还冲我们照着;我们已经进入了比利时领土,我俩盯着车窗外面,一言不发。我将目光激动不安地投入黑暗。我们离开了哪里?我们丢下了什么?我们正朝着什么走去?那一刻,我名副其实地“在路上”,不仅是词语表层意义上的上路……我们穿过了国境,同时跨过了生活的一条可以感知的边境线;对我来说,有什么东西已不复存在,青年时代的一个阶段已告一段落。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德国被远远甩到我们身后,我最重要的记忆跟这庞大、辽阔的帝国牢不可分,次要的、更复杂的记忆也与之相系。这个国家是我父亲的祖先曾经住过的地方;在德累斯顿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现在还以我们的家姓命名。他们在萨克森公国的铸币厂工作,两百年前的某一天,他们扛着包袱、拎着板斧从那里出发,穿过摩拉维亚森林,翻过喀尔巴阡山脉,来到蒂萨河畔,他们在那里定居,再也不想从那里离开……熟悉的德国被甩到我们背后,我在那里“真的”能听懂当地语言,不像后来在法国或英国,总是似懂非懂,感觉当地人谈话时,总有什么事情瞒了我。我们离开了大德意志帝国,离开了那座巨大的试验场和学校,在那里人们总是注重一切,在那里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在那里我们匈牙利人也可以做“高贵的外国人”——虽然他们对我们这些外国人稍微有点嫉恨,但还是乐意接受;他们的那种热情,我后来在任何国家都没再遇到过。我开始怀疑,要了解一个种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要对一个民族做出“判定”,那是一种非常轻率、不负责任的做法,他只能基于僵化的、总是有些专横的印象,认为“德国人”这样或者那样。“德国人”有六千万人,甚至更多,他们确实喜欢军人和制服,但他们中间也有许多人,而且是为数不少的人,只认为军人和制服必不可少,可他们并不喜欢指挥令或紧急令。我在德国看到许多巨大的城市和迷人的风景,看到许多井然有序、收藏丰富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规模大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工厂,还有那些亭台楼阁。在那里年轻和年长的德国人聚在一起梦想崭新的优秀艺术,在那里我与他们相识,了解了他们的忧伤、敏感与不安,了解了他们的疑虑和“对欧洲的敌视”,因为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憎恨欧洲;我还结识了另外一批人,他们做好了为欧洲而死的身心准备。通常来讲,他们更愿意为什么而死,而不是为什么而活;但是这种“通常”跟所有的“通常”一样,是那么轻率随便。帝国隐入了我们身后的黑暗中,连同那些万家灯火的城市。在那里,六千万人生活在数千年的文化和城市文明中。尤其是柏林的“地方风格”,我慢慢开始理解它,习惯它,并尊重它;我还了解了外地城市深厚而真实的文化底蕴,了解了魏玛、法兰克福和慕尼黑,了解了符腾堡州的森林、图林根州的群山、勃兰登堡州伯爵领地的湖泊和西里西亚的沼泽,还有那熟悉的风土人情,以及表面看来秩序严谨但表象背后令人不安地隐伏着的“无序”的焦虑与困惑。即便如此,要对它下一个平日所说的“一般性”定义,仍是一种危险、肤浅的做法……我从列车的车窗探出身子,浑身打颤。已经驶入比利时的工业区,冶炼厂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