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糖的生意(第6/8页)

以往在旧社会,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死了,必须找杠行的人来抬,家里奴仆再多也干不了这个。干这一行的规矩很多,什么人用什么仪仗,皇上、太后出殡用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大独龙杠”,王爷用八十杠,封疆大吏用六十四杠,普通的老百姓家里头再有钱,顶多是三十二杠,那就到头了,多出一根杠子,定你个僭越之罪,满门抄斩都是轻的。抬棺材的木杠子不是杨木就是榆木,长杠三丈六,短杠一丈二,杠夫抬杠时步伐整齐,把一只盛满水的碗平放在棺材上,无论走出多远,碗里的水不能外溢。其实再大的棺椁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抬,无非要一个排场格局,生前耀武扬威,死了也得压别人一头。当年大军阀吴佩孚去世的时候,用一口老金丝楠木棺盛殓,出自鼎鼎大名的“万益祥寿材厂”,京城的“日升杠房”用了六十四人抬棺出殡。棺木两边各系三百尺长的白练,由送殡人牵引,缓缓前行。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孩子挤丢了帽子,大人挤掉了鞋,发送的队伍绵延好几里地。回想当年这场大殡,白糖的爷爷就是六十四名杠夫之一,后来每每提及旧事,老爷子都是一脸自豪。在他看来这可是相当露脸的事儿,北京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那儿瞅着呢,杠行里的杠夫多了去了,真不是谁想抬就能抬的。市井中常说的“抬杠”一词,用于形容双方在嘴上较劲儿,实际上也是打杠行这儿来的。

现如今世道变了,没人再拿老时年间的章程当回事。杠行也不例外,火葬逐步取代土葬,城里没有了棺材铺,也就不再需要抬棺材的杠夫。但是这个行当仍然存在,只不过变成了开灵车的,可以说是转型成功。白糖复员回来,跟张保庆一样不想上班挣死工资混日子,干脆拿着退伍费,又东拼西凑借了点儿钱,买了一台金杯面包车,改装成专门拉死人的“运尸车”,挂靠在相关单位。人家自己的灵车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给白糖打电话。他为了多挣点儿钱,下血本置办了大哥大和BP机,从来不拉病死、老死的,专门运送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其中意外、凶杀占绝大多数。但凡这些个死法,尸身大多不会完整,另外还有个特点,生前多为外来流动人口,背井离乡在外地打拼,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有打工干活儿的工人,也有因为破产跳楼自杀的老板,或者要不来工钱的包工头,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这其中偏远地区的人传统观念很重,一旦客死他乡,不管路途有多远,都得回到老家入土为安,这才对得起列祖列宗。比如那些因为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肇事者一共赔了三万块钱,家里头宁可掏上两万八,也得把尸首带回去。终究要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没那么容易改变。

这一天白糖找到张保庆,二人在一个拉面馆里坐定。哥儿俩有几年没见了,三瓶啤二两白一下肚,白糖就叨叨上了。他这话匣子一打开,捂都捂不住,滔滔不绝,唾沫星子飞溅,把这几年跑车的经历给张保庆说了一通。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俩从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跑长途押送货物的。打根儿上论,这一行的规矩,大多是从清代那些保镖的达官传下来的。镖局子的创始人是乾隆年间的山西人“神拳无敌”张黑五,尊岳元帅为祖师爷。镖局走镖时,在镖车上显眼的位置插一杆镖旗,写着镖局的字号,迎风招展,离老远就能看清楚。伙计吆喝着镖号,翻山越岭,跨江渡河。那个年头不太平,山有山贼,江有江匪,遇上拦路抢劫那是家常便饭。押车的总镖头见多识广,不会大惊小怪,吩咐手下人等守住镖车,自己空着手过去跟贼人盘道。这时候不能说大白话,要使黑道切口,比如说,保镖叫“唱戏的”,贼叫“芒古”,火药叫“夫子”,洋枪叫“黑驴”……这样才显得你是道上混的。双方相互提人,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劫道的也想跟保镖的交个朋友,将来进城可以有个照应。真遇上吃生米的,动起手来,当贼的未必能比保镖的拼命。因为丢了货物赔钱是小,走镖的声誉一旦毁了,无异于砸了饭碗。不过他们俩押运的货物区别太大了,夸张点儿说简直是阴阳两界,所以从本质上区分,张保庆和白糖又不是同行。隔行就如隔山,白糖跑车的经历,有很多是张保庆无法想象的。

白糖说前一年冬天,有个外地来的小保姆死了,服务部的人中午给他打来电话,叫他去把尸体拉回来,还是个急活儿,白糖饭都没顾上吃就赶了过去。这个小保姆是农村来的,家里特别穷,父母体弱多病,几乎不能下地干农活儿,还有几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等着她挣钱养活。小保姆省吃俭用,工钱一个子儿不剩全寄给家里。前一阵子她跟雇主闹矛盾,被冤枉偷了雇主的财物,强行扣下她两个月的血汗钱。小保姆心里憋屈,满肚子苦水没处倒,一时想不开,出去买了瓶农药偷偷带回来,当天晚上喝下去,死在了雇主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