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蘑菇挂帅(第13/16页)

等血蘑菇从屋子里出来,正跟吴驼子撞了个满怀。吴驼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迈步往里走,进去就给白牡丹来了个大耳雷子。原来吴驼子早就给白牡丹定了规矩,每次来木营子,一定得先找他,然后才能再找别人。白牡丹一直对吴驼子心怀不满,只因此人白玩儿不说,还在钱上欺负她,她挣的皮肉钱得分吴驼子一半。为了能来木营子做生意,白牡丹只能忍气吞声。血蘑菇听出不对劲儿,却不敢吭声。怎知吴驼子揍了白牡丹,也恨上了血蘑菇,追上来狠狠踹了血蘑菇一脚,骂道:“埋汰东西,嘴笨得跟棉裤裆似的,轮得到你先来吗?敢让我给你刷锅?老子整死你信不?”

从此之后,吴驼子处处跟血蘑菇为难作对,把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血蘑菇,想方设法整治他。大树放倒之后,得先运到山路边上,再用雪爬犁拖走。这原木又大又沉,两边各站四个倒套子的壮汉,血蘑菇也在其中。两人抬一根杠子,用搭钩子挂住原木,猫下腰,搭上肩。头杠喊着号子,“抬呀么抬起来呀?”大伙儿“嘿呦?”一声一起使劲儿,拱了几拱,没直起腰来。头杠轰下去两人,剩下的六个人重新挂好搭钩子,原木上肩,一声号令,这次真把原木拱起来了。因为八个人都没使足力气,人一少,谁也不敢不使劲儿了。头杠又高唱一声,“慢呀么慢些走哇?”大伙儿应和一声“嘿呦?”同时迈步朝前挪动。挪了几步,头杠接着唱,“看呀么看脚下哇?”大伙儿继续呼应“嘿呦?”头杠的身子突然来回晃悠了一下,后头几个人也跟着晃,这下可苦了血蘑菇,他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得跟着头杠一起晃才行,更不知道头杠得了吴驼子的吩咐,要整治他,只觉得肩膀头让杠子来回拧了好几下,尽管隔着厚棉袄,也疼得他直冒冷汗。头杠不下肩,谁也不能停下来。等磨蹭到地方,放下原木,血蘑菇扯开棉袄一看,肩膀头被磨秃噜皮了,渗出鲜红的血檩子。可是活儿还得接着干,到了晚上,肩膀肿得跟发面饽饽一样。

血蘑菇心想:我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穷光棍儿一条在木营子干活儿,人家不欺负我欺负谁?想甩手不干了,可这一冬天吃什么?总不能天天去小饭馆蹭吃蹭喝,只得逆来顺受,能忍则忍。可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你一忍再忍,别人就能蹬鼻子上脸。木把头觉得血蘑菇好欺负,越发变本加厉,一到歇工,便当着众人的面,吩咐血蘑菇给他端茶倒水点烟,点烟时故意躲来躲去,血蘑菇总也点不着,一脸尴尬晾在当场,惹得众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整个木帮的人见吴驼子不拿血蘑菇当人,都合着伙儿挤对他,中午放饭把他挤到最后,剩下什么吃什么,有事没事就损他几句,讥讽他是“独眼龙”,骂他是“夜猫子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人趁他不留神,抓一把雪坷垃往他后脖颈里塞。血蘑菇嘴上不说,却是“纸糊的灯笼?心里明”,恨透了吴驼子和这帮工人,有心一把火烧了木刻棱大屋,却都忍住了不曾发作。

木营子三个月发一次工钱,血蘑菇寻思领了钱买点儿酒肉,回去跟朴老板好好喝两盅。等到结钱的时候,木帮把头一张脸冷若冰霜,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对血蘑菇百般刁难,克扣了一大半工钱。血蘑菇赔个小心问道:“为啥别的兄弟工钱都比我多?”吴驼子振振有词:“你刚干头一年,总得有个担保吧?这些个钱押在木营子,等开了江把木排放出去再给你。”血蘑菇心知肚明,毕竟人在矮檐下,不想低头也得低头,只好忍下这口气。他领到手这几个钱只够买棒子面的,酒肉是别想了,空着两手回到窝铺,胡乱啃了半个饼子,仰脖灌下几口凉水,又去到前边帮忙烧火炕,一边干活儿一边和朴老板唠嗑。忽听屋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来得飞快。血蘑菇大惊失色,这一次怕是躲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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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之后,老北风号丧似的越刮越猛,卷下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小饭馆关门闭户,桌子上点着油灯,地上放着一大盆炭火,烘得暖暖和和。血蘑菇正和朴老板唠嗑,忽听大黄狗狂吠起来,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当了这么多年胡子,一听这个响动就知道来者不善,还当是马殿臣手下的四大炮头到了。血蘑菇心惊肉跳,有心踹开后窗户,钻山入林接着逃,转念一想,自己一走不要紧,追兵可不会放过收留他的朴老板两口子,即便不杀人,也得一把火烧了小饭馆出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岂可累及无辜?

血蘑菇正自犹豫不决,屋门“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一阵贼风卷着大雪刮进屋中,随即闯进来十几条汉子,个个横眉立目,带着寒气儿站满了一屋子。血蘑菇压低皮帽子遮住半张脸,缩在墙角偷眼观瞧,领头儿的是个细高挑,麻秆腰,一张猪腰子脸,黑里透红的面皮,吊眼梢子,大嘴岔儿,头戴貉壳帽子,身穿青面皮袄,腰间扎一条硬硬实实的牛皮板带,斜插两把德国造大镜面,又叫“自来德”或“快慢机”,腿上裹着鹿皮套裤,脚下是一双“蹚蹚马”,也就是长筒靰鞡鞋,显得挺神气。他身后的十来个人,打扮得千奇百怪,有穿皮大氅的,有穿反毛大皮袄的,头上帽子有貉子皮的,有狐狸皮的,也有毡帽头,手里攥着铁锹,拎着片儿镐,拖着二齿钩子,背着口袋,扛着炮管子,往那儿一站七扭八歪,脸上全是箭疮、刀疤,没一个囫囵的,都如歪瓜裂枣一般,要多砢碜有多砢碜。其中还有一个像是俄国混血,东北人讲话叫“二毛子”,满头黄毛卷发,鹰钩鼻,黄眼珠,个头儿挺高,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服比别人都单薄,带着一股刺鼻的羊油味儿,看上去窝窝糗糗的。血蘑菇心里有数了,眼前这伙人一定是土匪无疑,可从没打过照面,想来不是马殿臣的手下,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