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3页)
露申默默地听着葵的歪理。
“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得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露申露出不悦的神色,“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屈原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是吗?”葵叹道,“你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不了解罢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屈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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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开始后,白止水总在与观无逸叙旧,葵根本搭不上话。但当她高声讲出这句话时,白止水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了。不仅如此,酒席间的噪乱一时被扫尽,每个人都对葵下面要讲的话抱有好奇之心。
“我在十岁的时候初次读到《离骚》,见而好之,熟读成诵。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屈原的身世。两年之后,一位留居长安的楚巫到我家中拜访,我因而向她请教了许多有关屈原的事情,才知道我原来的理解可能是有问题的。又过了两年,我终于通读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一开始未曾听闻世上流传的屈原的事迹,只是从《离骚》的原文推测作者的身份与遭遇,所以我的看法与通常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而与屈原的传记资料抵牾最多的一个推测,就是作者的性别问题。在我看来,屈原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士大夫,同时也是参与楚国国家祭祀的巫女。”
“巫……女?”
在座的众人或惊呼,或议论,场面又嘈杂了起来。葵却镇静地点了点头。
“首先,让我们梳理一下屈原在作品中是如何描述自己的。
“在《离骚》里,大多数时候屈原都将自己写成女性,例如‘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且,细绎文意的话,可以发现屈原其实是将自己描述成巫女。例如她说,‘愿依彭咸之遗则’,又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里的‘彭咸’,根据文中‘巫咸将夕降兮’这一句,可以推知指的是《世本》里记载的巫彭和巫咸。他们是传说中的巫者,一个发明了医术,一个则发明了筮法。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一个证据。
“在《离骚》和其他作品中屈原时常描写自己采集芳草。实际上,这正是巫女的工作,例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宋玉在《九辩》里也是这样描述屈原的:‘以为君独服此蕙兮’。虽然文中说的都是‘集芙蓉以为裳’‘纫秋兰以为佩’,也就是用芳草装饰自己。但是我总觉得,她采集那么多香草实则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儒家的礼书里有一种专门记录古代的官制,其中讲到了‘女巫’一官的职责,有一项是‘衅浴’,也就是用香草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才是《离骚》的主人公采集香草的真正目的。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为巫女的第二个证据。
“再者,《离骚》中有一句是‘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此处的‘不好’即是不祥的意思。那么,为什么这桩婚事是不吉利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文中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三个证据。
“传统的阐释,总将这样的写法说成‘寄托’,也就是用美女譬喻忠臣。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假若这是寄托,屈原理应在作品里始终如一地将自己写成不幸的女子才对。但是,屈原又写道,‘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此处是在描述自己的服饰,这显然是穿在士大夫身上的男装。我们还可以参看屈原的另一首作品,《涉江》。屈原在这首诗中写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屈原说自己喜欢‘奇服’,但是我并没有看出这衣服奇怪在哪里,这只是楚地士大夫最普通的打扮罢了。但是,若一个女孩子穿戴成这样,恐怕的确称得上是‘奇服’了吧。换言之,屈原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不仅是名巫女,而且是自幼身着男装直至暮年的巫女。若以‘寄托’来解释,实在是讲不通的。我不知道谁能猜出这些关于男装的描写是在隐喻些什么。既然不能以‘寄托’解释,那么让我们换一个思路来理解这些诗句吧——恐怕,以上这些全部是写实的,屈原正是这样一位一生身着男装、跻身士大夫行列的巫女!”